正文 敕勒歌(骨科) — 第四十章怪人

“兄台,你长得像我一个故人。”

托娅居住的穹庐,是步六孤家族的主帐,四面外罩上饰以云纹刺绣,显示家族尊贵身份,以柳木为骨,一个细直的烟筒矗立出去,为了避开远方袭来的强冷空气,向东南方开低矮毡门,人们弓腰掀帘,才能进出,侧壁挂满羊毛毡。

西面的壁上,挂着马鞍具和刀枪,东北方的角落里,堆满了托娅的嫁妆,那些箱笼早已落了灰,每一个都是昔年扎布苏卖牛卖羊换来的贵重物件。

牧仁和孩子们的痕迹已经悄悄被扎布苏抹去。这一方小小天地里,将扎布苏和托娅圈禁了整整两个月。

秋日忽至,托娅只在天窗上结的霜花里过瞥见过秋日的凉意。

步六孤部落的愁云惨雾还未完全过去,乌珠穆沁就要迎来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大名鼎鼎的将军乌泰赤岱钦,他曾是乌珠穆沁的一名猎手,如今出人头地,正是他带领北燕铁骑鬼头风,立下汗马功劳,才得以打败西凉。

术仑忙着迎接这位人物的大驾光临,极尽手段,很少有空来烦扎布苏和托娅了,对他们的看管也放松了。

扎布苏反而心生隐忧:“那个将军要来了,肯定会调查那群来无影、去无踪西凉逃兵,或许牧仁的仇就能得报了。”

托娅双眼空洞:“不用调查,我知道是谁干的。”

“那群西凉兵,没有人性,这次一定逃不了了,”扎布苏继续说,“我答应了术仑要给牧仁和孩子报仇,我会让他带我参与行动,你最近不要出门,一切都要听毛伊罕的话。”

托娅盘腿坐在热烘烘的地毡上,将那堆烧毁的兽骨积木东拼西凑,终于勉强垒成了金帐王庭的模样:“是术仑干的,他一直都是最有野心的家伙。”

扎布苏陡然一惊,望向托娅,她神神叨叨的样子,紧蹙的眉目和昔日的察玛有几分相似:“托娅,你在说什么?”

托娅忽然又恢复了那种孩童般的平静:“大块头,你看!我的堡垒搭成了!”

扎布苏看着那满布灰烬的金帐王庭,这本该是由查苏娜的小手亲手垒成,他一阵鼻酸,低声赞叹:“真漂亮。”

“都兰说过,金帐王庭矗立在云中城的中央,很气派,那是整个草原上最威风的穹庐,穹庐里坐着至高无上的女王大人,慕容迦叶。”

扎布苏看出她眼中炽热的渴望:“你想去云中城吗?”

托娅不假思索,重重地点了点头,又犹疑了一会儿,四顾密不透风的毡帐,帐外就是无垠天地:“可是,我们出不去。”

扎布苏俯下身子,把她牢牢抱在怀里:“大哥答应你,一定带你策马云中,去金帐王庭,去天街上看最漂亮的烟花。”

“骑着我的雪蹄追风马,婀古乐。”托娅幽幽道。

扎布苏瞳孔一缩,心跳加速:“你知道那是谁送你的吗?”

托娅搔了搔头:“不记得了,是天神吧。”

扎布苏不出意外地再次失望,可他跪下来,捋着她的鬓发:“没事,我慢慢等你,反正毛伊罕说,绣娘们找不到一种彩色的鸟了,嫁衣还要好久才能做好。”

秋霜覆在天窗上,钻进毡帐里,扎布苏和托娅依偎在一起,守在穹庐中央的火炉边,扎布苏忽说:“我教你唱个歌吧,托娅。”

托娅高叫着:“万岁!”她莫名地高兴,却总觉得心里缺了一块什么。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扎布苏把手伸进她的胸口,拿出那枚乌鸦头骨。

托娅不由自主地跟着唱起来,她捂着小腹,自己的伤口又开始发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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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六孤家族主帐里,术仑一身盛装,向乌泰赤·岱钦将军献上一条洁白的哈达,这位年迈的将军体型彪悍而肥腴,始终脸上挂笑,连脖子后面的横肉上,都洋溢着喜气:“术仑啊,你真是太铺张了,弄得老夫都不好意思了!”

术仑替他斟满奶茶:“您一路风雨兼程,实在是辛苦,喝一口热腾腾的奶茶,洗去旅途的疲惫吧。”

像喝酒一样豪爽,岱钦一饮而尽:“我就是乌珠穆沁长大的娃娃,理应不是客的!”

术仑张开双臂,显示主人的胸怀:“所以将军就把这里当成家,吃好喝好,玩好睡好!”

“打惯了仗,还真是有点想念当猎手的自由日子了!”岱钦将军环视着四壁上挂着各式刀具和弓箭。

“从猎手到将军,您可真是不同凡响!整个草原,哪里找到第二个您这样的英雄?”术仑赞叹道。

岱钦摇了摇头:“不不不,我有个副将,他是个神箭手,从前比我还不如,是个穷苦人家的牧仁,人还瘦弱,不受人待见,后来上了战场,因为替我挡箭,丢了一只眼,后来被我提拔,成了副将,他这个孩子淳朴,看老夫膝下无子,就认我为义父,他的射术十分了得,战士们都叫他小后羿。”他越说越激动,满目温暖之意。

术仑击节叹赏,问道:“敢问将军,这位勇士叫什么名字?”

“他不爱说话,也没有父母,我给他重新取了个名,叫莫日根。”岱钦笑道。

浴着血红的晚霞,毡帐门口,一个高大而柴瘦男人踢踏着锃亮的军靴缓缓而入,脸上的漆黑的面具之下,只露出一只慑人的独眼,朝术仑射出鹰隼般的寒芒,他抬起带着铁指套的大手,按在胸口,无言地行礼致意。

岱钦深情地拍了拍莫日根的肩,炫耀地看向术仑:“他为了救我,被战火烧毁了面目,还丢了一只眼,有这样一个好儿子,实在是天神给我的赏赐!”

术仑不知道为什么,不敢看这个莫日根,他的面具上覆着寒铁般的冰冷,让他不由得战栗:“果然英雄气概,光是外表就足够震慑敌军了。”

莫日根在岱钦身后站定,术仑暗暗瞥去,看见他腰间别着一柄修长的弯刀,术仑不禁问道:“镔铁的?”

莫日根喑哑而机械地回答道:“是,战利品。”

术仑不禁两股战战,这个人的声带是坏掉的,声音如同死神一般可怖。

岱钦扶着便便的将军肚,哈哈大笑:“你问这个,你真是好眼光,这可是红甲骑部帅石勒的佩刀,一把地道的芝麻雪花镔铁刀,石勒两年前被莫日根一箭毙命,尸体被挂在我们营地里,斩首鞭尸,别提多威风了。”

“我弟弟的尸体上,就插着一柄镔铁匕首。”术仑黯然神伤。

岱钦重重地拍了拍术仑的肩:“放心吧,我们这次来,就是为了给你们步六孤家逃回一个公道。”

“乌泰赤将军费心了。”术仑躬身道谢。

“诶?这是说的什么话?”岱钦爽朗大笑,“何谈费心?这次西征,要不是有你们相助,鬼头风的武器和辎重哪里会一直充足?”

术仑终于有了靠山,感激不尽:“您可是我们乌珠穆沁的大救星!”

岱钦满脸堆笑,摇了摇头,眼神看向身后站得笔直如松、一动不动的莫日根:“我让我的义子负责追踪抓捕那群西凉逃兵。”

术仑看着眼前这个铁铸一般的怪人,狠狠地咽了一口唾沫:“那……那就辛苦莫日根勇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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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布苏得到了准许,前往乌泰赤将军的客帐里陪酒,他准备了一套体面的说辞,想请求这位将军允许自己也参与到追查西凉逃兵的行动里。

去的路上,晚风凛冽,将他的袍子都打透了,他手上的伤疤习惯性地开始作痛,他停下来,甩了甩手臂。

忽然,他看见马厩旁站着一个奇怪的男人,他头戴漆黑的面具,鸦羽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他就这么站着,纹丝不动,如同一个稻草人。

扎布苏心生好奇,却见他的目光落在婀古乐的身上,婀古乐已经九岁了,是一匹不折不扣的老马了,绸带般油亮的马鬃已经擀毡打结,再不复从前意气风发的神气模样。

风打着旋袭来,扎布苏忍不住咳嗽了起来,他捂住胸口,却见那人朝自己看过来,熔金般的落日就这样照着两个遥遥相望的男人。

“日出的方向,就是吉祥的方向。”莫日根粗哑的声音悠悠响起,掏出随身的鼻烟壶,猛吸了一口,他想起自己昔日的戎马生涯,那藏在大漠孤烟里的执念,那挂在长河落日上的乡愁,都是源自这个沧桑的男人。

凛冽的空气中,扎布苏鼻端一动,嗅到一丝熟悉的味道,心中蔓生出一种说不上来的伤感,眼泪无可抑制地掉了下来,他连忙以袖掩面,却见那人阔步朝自己走来,军靴踢踏,铿锵有力。

莫日根从怀里掏出一方手帕,他高瘦的身躯直逼扎布苏,显得他有些佝偻渺小。

扎布苏不由自主地退后了一步,颤颤巍巍地接了手帕:“多谢,多谢,今年秋天的风沙有点大。”

莫日根一语刺破他的谎言,他定定看着扎布苏,像铁铸一样:“你撒谎,你这是伤心的眼泪。”

一把破锣般的哑嗓,刺耳而钻心,扎布苏满腹狐疑,叹了一声,伸出左手致意:“在下贺兰·扎布苏,敢问兄台是何人?从前没有见过。”

莫日根伸出铁掌握住他满是老茧的手:“乌泰赤·莫日根。”

那是一种渗入掌心、直入骨髓的凉意,扎布苏打了个寒噤:“你和乌泰赤将军?”

“我是他的义子,也是他的副将。”莫日根答道。

扎布苏打量着他,眼神锁定在他面具下锁闭的嘴唇上,含糊地嘀咕着:“真像。”

莫日根简短地问道:“什么?”

“兄台让我想起一位故人。”扎布苏攥紧了那方手帕。

莫日根整了整面具,冷冷地提醒道:“你该走了,开宴的时间到了。”

扎布苏眯着眼睛,睫毛被泪水打湿,他在烧不尽的夕阳中走远,像一只迷途的孤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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