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平小红使了个眼色, 女侠立刻一点头, 跑出隔间门去。
陆东篱自然明白他什么意思,便坐回桌边, 打算长话短说。
“我跑了之后, 找了个隐蔽的地方平复情绪, 但也没平复多少,等不到练成心法, 就直接去了杳溟宫, 想要问清楚我爹娘到底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而且想知道当初来杀人的那个人是谁。”他比方才冷静了不少,缓声道, “但我不仅没问出个名堂,还被他们打成重伤。”
游萧冷哼了一声:“就你当时那功夫, 也敢去杳溟宫滋事, 难道不是缺心眼?”
“那时我太过激动, 只想弄清楚真相,想报仇, 好给两个兄长一个交代,根本没想那么多。”陆东篱自知这事的确缺心眼,无可辩驳,认下了这记阴阳怪气,“当时我见状不妙,仓皇逃离,杳溟宫的人追我追了许久,昔日情景再次上演,我滑落山谷,重伤昏迷,不知过了多久醒来,还遇到了猛虎觅食。”
只是那一次,没有母亲相护,也没有兄长相救。
“总算我命不该绝,虎口逃生,找了个山洞疗伤,瘫了大概一个多月才堪堪能坐起来,外面的尘世我不再留恋,我对不起兄长们,也对不起师父和师门,没脸出现在江湖,便留在了山底修行,打算练成神功之后再出去报仇。”
门声一响,平小红端着点燃的烛台进来,昏黄的光芒充斥着整个房间,光影落在陆东篱脸上,把他须发皆乱的脸映得毛茸茸的,颇像一个从山里爬出来的野人。
苗笙不禁问道:“你练那内功都已经走火入魔了,还敢一个人练?”
走火入魔的滋味他多少有些了解,自己那点内力所造成的威力都令人难以承受,何况陆东篱原本就有一定的基础,筋脉逆行的危害更大,若是搞不好,还有可能爆体而亡。
“无所谓,若是死了,就是天意,若要让我学成,也是天意。”陆东篱淡淡笑道。
游萧对他这装腔作势的嘴脸很反感,冷冷道:“阁下现在这内功就是拜《悯默经》所赐吧!”
“正是,但我得为它正名,修习过程中,它的确会扰乱人的心神,但也会促使你努力排除干扰,只要慢慢进入忘我状态,一切就都迎刃而解。”陆东篱面露得意,“练成之后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会让人变得观察力敏锐,情绪更加敏感,对写话本很有帮助。”
听到这话,苗笙不由羡慕。
陆东篱这人虽说浪荡又不靠谱,自私又冲动,但他的情绪总是很饱满敏锐,像是与天地万物和人类情感有着最直接的联系。
自己就总是觉得跟外界隔着一层冰壳似的,不是说没有感情也不够敏锐,只是偶尔会觉得自己过分冷淡,对别人的一切不太能感同身受。
虽然这个情况已经随着他对游萧的动心而逐渐改善,但对于写话本而言,他还觉得不够,总感觉自己的文字过于理性冰冷,情绪不够,缺乏感染力。
“这个《悯默经》,我能练么?”苗笙不禁脱口而出。
游萧:“……”
“我觉得没问题。”陆东篱不假思索地说,“但你得先入门。”
苗笙立刻道:“我可以!游萧教我练内力来着,我现在有一点点,你试试行不行。”
他一边说着,一边向陆东篱竖起手掌,似要与对方掌心相接。
游萧立刻把他的手抓了回来:“你现在经常心神不稳,容易走神,不能练这个。”说着给了陆东篱一个“你再鼓励他试试”的眼神。
平小红也担忧道:“是啊苗公子,你身体肯定受不住,还是别太着急了。”
苗笙也就是试探问问,见他俩这么反对,心虚地垂眸,小声说:“知道了。”
陆东篱饶有兴趣地观察着他们的反应,忍不住勾了勾唇。
游萧怕又跑题,追问道:“你在山里修行了几年?什么时候出来的?”
“待了八年,练到《悯默经》最高一层,五年前出山。”陆东篱脸上笑容淡去,又挂起了落寞的表情,“再回江湖,发现四府盟居然彻底变样,杳溟宫不再是魔宫,归了正道,宫主也换了人,我去找那周靖交手几次,不管怎么说他都不同我打。”
终于说到自己认识的人了,苗笙解释道:“周宫主为人敦厚,自然不会跟你算这笔糊涂账,而且杳溟宫已经大换血,不愿意留在正道的人都已经走了,剩下的都是一心向善的正人君子,他也不会同你冤冤相报。”
“当年杀你全家、又屠了村的那个人你知道是谁吗?”游萧问道,“若他还活着,现在应当有多大岁数?”
陆东篱沉吟道:“二十多年前我还太小,隐约记得那人三十多岁,比我爹大些,现在可能近六十了。但我不记得他的模样,这得问申屠浔,我问过周靖,他说不清楚,我怀疑他在骗我。”
“不会,梁……申屠浔当年把杳溟宫整顿好之后才将其交到周大哥手里,周大哥对之前的事确实不清楚。”游萧道。
苗笙担心地问:“这个好查吗?”
“我为什么要查这个。”游萧好整以暇地说,“不是只追查贺北海和雁南楼的下落就行了吗?”
苗笙:“……”
熊孩子脾气还真是不小。
陆东篱立刻道:“楼主若是能查,我可以加钱。”
平小红注意到自家师父突然给自己递了个眼神,茫然了一下,突然领会了精神。
“当然能查了!”聪明伶俐的一代女侠成竹在胸地说,“当年能带人去追杀你们一家、又有足够强的内力屠村的人,定然在杳溟宫里是个小头目,只要找申屠浔问清楚当年多少小头目离开,一一排除就是了。就算他不记得,他夫人也一定记得。”
陆东篱闻言,意味深长地笑了:“他夫人为何会对杳溟宫的男子这么熟悉?莫不是这位前任宫主头上带点绿?”
平小红恼火道:“你乱说什么!夫人才不是那样的人!她是再上一任宫主的亲生女儿,杳溟宫历任宫主都是入赘!花夫人自小在杳溟宫长大,她当然清楚得很!”
“陆兄,说话还是留些口德的好。”苗笙也忍不住道。
这人本质不算坏,但是缺点实在太突出。
陆东篱认错很快:“抱歉抱歉,没有侮辱花夫人的意思。”
“又跑题了。”游萧怕苗笙累着,一心想早些回去,谁知话题就像脱缰的野狗,不分方向地乱窜,他敲了敲桌面,问道,“去杳溟宫找茬不成,你没去找两位兄长吗?也没回师门看看?”
说到这个话题,陆东篱的神色又阴沉了下来:“听说师门快解散了,回去远远看了一眼,没敢靠近,生怕见着师父把他老人家气着,打听过两位兄长,听说他们在八年前也离开了。”
“八年前师门就已式微,我偷练魔功、误杀同门又连夜逃跑,这事最终没捂住,还是传了出去,平江门出了我这么个不光彩的人物,总被其他门派挑衅,很多同门觉得脸上无光,便纷纷离开;而我两位兄长,也是受我牵连,无颜留在师门,自请离去,闯荡江湖也不敢再用平江门弟子的名号。”
“你随便找了找,没找到,就跑去成亲了是么?”游萧抱起双臂,语调嘲讽,“说实在的,我并不觉得你有多么急切地想找到两位兄长。”
这话一阵见血,陆东篱无法回避:“是,那时我仍是不敢。仇报不了,我有什么脸去寻他们?”
“可你现在为什么又要找?不怕他们根本不想见你吗?”
苗笙拽了拽游萧的袖子,小声说:“你忘啦,是他妻子的遗愿。”
游萧阴恻恻地看着陆东篱,没有再言语。
“楼主,我知道你看不上我这个人,我自己也挺看不上的,但现在我想尽快找到他们,向他们说一声抱歉。”陆东篱态度诚恳,“万一我还没来得及道歉,人就死了呢?这会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
游萧仍是不屑:“说来说去,你从来都是站在自己的角度考虑问题,根本没想过两位兄长的心情。”
“我想……他们也是想听我解释的。”陆东篱垂眸,眼窝在阴影中显得更加幽暗,“我不是要他们原谅我,只是我欠他们解释和道歉。我把他们写进话本,也是希望如果他俩有机会看到,或许会愿意寻找我的下落。”
苗笙望着他惆怅的模样,想起话本里那个三兄弟故事的结局,心中不免唏嘘。
后来那些温情的情节,全都是陆东篱给自己编织出来的美梦,好似一枕黄粱,醒来万事仍是无可挽回。
“放心,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唤笙楼会好好帮你查的。”苗笙扭头对上游萧的眼神,冲他莞尔,“楼主说是不是?”
游萧显得非常公事公办地点头“嗯”了一声,起身把他扶起来:“后边的事交给兄弟们去做,天色已晚,我们回去吧。”
“好啊。”苗笙回头看抱着兔子的平小红,“小红和我们一起回去吗?”
平小红抱着娥影,摇了摇头:“不了不了,我留在这里吃饭,这里的厨子做饭特别好吃,等睡觉的时候再回。”
我可不回去碍事!
陆东篱也跟着站起身,开口道:“对了,若是你们明后天就离开南轩府的话,我与你们同行,如何?”
游萧:“……”
这人怎么像个跟屁虫?!
平小红也有些意外:“师父,咱们这么快就走吗?”
苗笙在旁边心里碎碎念,看吧,也不跟人家小红商量,虽然她是你徒弟,但也有发言权吧!
楼主霸道!
“你又不知道我们去哪,为何要同行?”游萧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
陆东篱嘿嘿一乐:“我也无处可去,你们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呗,还能跟苗公子讨论话本写作——你们打算去哪儿?”
“我们要去万山府。”苗笙忽然记起,“原本平江门也在万山府辖地对吧?”
陆东篱点点头:“那地儿我还算熟,到了可以带你们转转。”
“免了,万山府也有唤笙楼分舵,我也熟。”游萧冷声道,他低头看了眼旁边的苗笙,见对方也望着自己,波光潋滟的桃花眼里不能说特别期盼,但也有那么一点点向往。
应当是刚开始学写话本,不想失去眼前这位“师父”。
呸呸呸,陆东篱才不配做我笙儿的师父,顶多就是个引路人。
他想起之前在客栈房间里的对话,不想让苗笙觉得他过于霸道,只好咬了咬牙,应道:“那便同行吧。”
“这多好,路上说着聊着的,也不至于无聊。”陆东篱笑得见牙不见眼。
游萧心想,你到底是多怕自己一个人?!
这时他感觉旁边一只修长的手臂伸过来搂了搂他的腰,耳边传来苗笙含着笑意的声音:“楼主大气。”
楼主的毛顿时被捋顺了,尾巴高高地扬到了天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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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苗笙:萧儿是个好孩子。
游萧:“孩子”两个字酌情换一下,比如“相公”什么的。
陆东篱:继续助攻。
第85章 八五 忍耐
太阳已经彻底落了山, 外边气温降得厉害,回去的路上游萧紧紧拥着苗笙,尽可能让落梅走快了些, 好早点赶回去。
也好把那个烦人鬼陆东篱甩开。
但陆东篱就是个粘人精, 紧紧跟在他们屁股后面, 还嚷嚷着跟苗笙喊话,搞得路上的人频频回头看他们。
三人一起回了客栈,一起到马厩安置了马,又一起上楼,到了陆东篱那一层, 总算能分开了,游萧突然停了下来。
“明日准备一日,采买些东西, 后天一早上路。”他面无表情地叮嘱道。
陆东篱竖了竖大拇指:“没问题。”
“还有。”游萧看起来冷酷无情, “我记起来申屠浔和他夫人在万山府附近有一处宅子, 他们隐退后就住在那里,我会先叫人去送信问一声, 若是两人没有外出, 我就带你去找他们一趟, 希望能查出当年的罪魁祸首。”
苗笙看着楼主一张绷得跟木头人似的俊脸,心中忍俊不禁。
陆东篱先是怔住, 随即激动道:“多谢!这一路上的食宿费用我全包了!”
“不必,我不差这点钱。”游萧冷声道, 拉住苗笙的手, “笙儿, 走了。”
进了房间门,还没来得及点蜡烛, 苗笙便把人按在榻上坐着,自己横坐在他腿上,双手勾住他的脖子,笑眯眯地夸:“我们萧儿真是个大度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