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游雾 — 第57节

从城北区回到市中心有两个多小时的车程,他们两个本来是最后离开现场的,但因为某个人出神入化的车技,竟然是回来最早的人。

林载川没有信宿那样在副驾驶睡的跟小猪一样叫不醒的习惯,几乎是信宿停下车他就有所察觉,缓缓睁开了眼睛。

然后毫无防备看到一张在他面前放大的漂亮脸蛋。

信宿凑过来极近距离地盯着他,一双漆黑眼睛猝然跟他对视,瞳孔纹路清晰荡漾,乌黑睫毛根根分明,带着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的审视、探究意味。

“……”林载川向后仰了一下,平静问道,“你在做什么?”

信宿若无其事坐回原地,“这位客人,客车到站了,我刚想叫你,你就醒了。”

远处天光已经隐约亮了起来,信宿跟着林载川回到办公室,看他从箱子里拿出一碗泡面、一个卤蛋。

信宿罕见反思了一秒钟,是不是他最近把林载川吃的经济不富裕了、才让他的生活如此拮据,然后良心发现似的在手机上订了双人份早餐。

其他同事还没有回来,信宿闻着泡面的香味,百无聊赖趴在沙发上,两只手托着脸腮,“我们现在重新梳理一下这起案件的全部脉络。”

“一开始,是何方在监控摄像头下杀了吴昌广,现在我们可以确定他是被人控制、指使的,而这个人正是冯岩伍,因为被吴昌广抓住了什么把柄,所以派何方杀他灭口,再以未成年人的身份替自己顶罪。”

“再然后就是目前身份未知的把冯岩伍从酒吧接走的那个男人,他跟冯岩伍隶属于同一个组织,为了防止冯岩伍落网后在警方面前交代不利于这个犯罪团体的线索,所以先下手为强,把冯岩伍先处理掉了。”

“所以,现在我们有两个被害人,三个凶手,一个凶手不会说话、一个凶手已经死了、还有一个凶手我们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至于吴昌广和冯岩伍到底有什么恩怨、冯岩伍为什么要杀他灭口,随着两个人的死,已经不得而知。

公安资料信息库里没有与最后那个凶手相匹配的身份信息,仅凭一张模糊不清的照片难以确定他的身份,何方沉默不肯开口,眼下能够让警方继续追查下去的线索已经寥寥无几。

信宿跟着他们通宵一夜,吃完早饭就熬不住在沙发上睡了,林载川把空调又提了两度,打开加湿,独自离开办公室。

冯岩伍的尸体带回市局后,法医那边也很快出了初步尸检结果。

“林队——死者具体死亡时间应该在昨日凌晨2点左右,后额有被重物敲击过的痕迹,但他的死因是溺水而死,不是杀人后抛尸。”

“那应该是这样的过程:凶手从后袭击了死者,让他失去意识,然后把车开进了水里,但是车辆落水后,死者恢复了意识,在车里试图逃脱挣扎过,但是最后没有成功。”

冯岩伍是活生生被困在车里溺死的,眼睁睁看着身体被水浸没,是一种绝望又痛苦的死法。

女法医道:“值得一提的是,死者的右手手腕上三指处,有一道明显被刀刃削过的痕迹。”

林载川:“削过?”

“字面意义上的削——有人从他的手臂上,削掉了一块大概边长5cm的方形皮肤。”

第五十六章

信宿蜷在办公室沙发上睡的昏昏沉沉,一直睡到中午肚子饿了,才爬起来穿上衣服出门觅食,然后听林载川说起法医那边带来的消息。

信宿把一颗发烫的章鱼烧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嚼了半天,含含糊糊道:“唔,故意切去了冯岩伍的一块皮肤吗。”

“有些连环杀人犯为了纪念,会从每个死者身上留下一部分‘战利品’收藏起来,那是他职业生涯的‘荣章’。”

“还有一些专业杀手也会取下目标的一部分身体组织,用来向雇主证明已经完成任务。”

“但,手臂上那一小块皮肤明显不具备任何收藏价值,也没什么特点。”

说着,信宿望向自己的手腕,他曾经在那里贴过一片蝴蝶纹身,现在已经都褪掉了。

“所以最有可能的情况是,他们那个犯罪团体有一个共同的标志,就好像以前那些帮派成员都把青龙白虎纹在身上是一个道理。”

“为了让冯岩伍跟组织彻底‘割席’,那个男人把他的记号用简单粗暴的办法抹掉了。”

信宿伸出那支削细修长的手腕,露出一截漂亮的腕骨,雪白皮肤带着难以言描的禁欲感,“我以前就很喜欢在身上纹漂亮的图案,不过后来知道不能通过体检,就都洗掉了。”

他的神情颇有些遗憾,似乎在惋惜曾经非主流的时光一去不复返。

林载川瞥他一眼:“不疼吗?”

“洗的时候很疼,但现在还好了,”顿了顿,信宿又满怀憧憬道:“等我以后退休了,就把头发留长,然后去纹一身漂亮图案。”

林载川:“………”

志向是挺远大的。

信宿慷慨大方地把盒子里的芝士章鱼烧分给林载川两个,吃掉最后两个鱼子酱手卷,舔舔嘴巴,“忙了三天,其他同事应该都回去休息了吧,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

林载川道:“我去何方那边看看,总归是没有其他线索了——冯岩伍这个人的底子很干净,聊天、记录电话记录、交易流水……都没有留下能追查下去的有效痕迹。”

信宿起身拍了拍手:“嗯,我跟你一起去。”

何方很可能是被外力强行改造成现在的模样,他并不是天生的冷血杀人犯,而是被无数暴力、疼痛、恐惧长年反复烙印在他身体上的,某种不得不服从的本能。

他是杀人凶手,但同样也是年少的受害者,林载川对他在冷漠审视之余,又多了一分命运无常的怜悯。

一小时后,林载川跟信宿一起到市局关押室。

“林队。”

看守何方的刑警见到林载川过来,顿时站了起来。

林载川冲他一点头,“去休息吧,这边我暂时照看一会儿。”

“好的!”

何方一个人坐在墙边的椅子上,膝盖上放着一块平板电脑,正在很小声地播放着什么,见到有人进来,他把平板放到了一边。

是最开始审讯过他的那个警察,还有……那个很好看很危险的男人。

林载川走过去,把手里的东西放在何方的面前,“在这里应该有些无聊吧,看一看有喜欢吃的吗。”

袋子里有一桶爆米花、肯德基全家桶,还有一盒牛奶、一瓶酸奶。

何方有些迟疑,他好像饿了很久,拿出一个鸡肉汉堡,低头咬在嘴里。

信宿站在门口抱臂冷眼旁观,感觉这姓林的喜欢四处投喂小孩儿的习惯真是十年如一日地没有变化。

他心里冷冷一笑,然后意味不明道:“别的小朋友都有,信宿小朋友没有吗。”

林载川听到他的话,回过头看他一眼:“你也想要的话,晚上下班带你去买。”

信宿:“…………”

林载川真的没有听出来他在阴阳怪气吗。

而何方好像被信宿吓到了,浑身僵硬地拿着手里的汉堡,不敢再吃下一口,只是呆滞地抬着头看他。

信宿轻咳一声,若无其事地走进房间,随便找了一个地方坐了下来。

他伸手从袋子里拿出一个蛋挞,征求了一下何方的意见,“我吃一个哦。”

“………”何方神情惶恐,僵着脖子点了点头。

信宿分给他一块鸡翅,这一大一小两个人并排坐着,把林载川带来的东西几乎吃的干干净净。

何方抬起头,看着林载川犹豫半天,才干巴巴地费劲说了一句“谢谢、叔叔”。

林载川淡淡开口道:“在这起案子结束之前,你要一直在这里,有什么需要可以都跟在这里的刑警说。”

“………”

信宿嘴里咬着酸奶吸管,对何方说,“昨天早上冯岩伍死了。”

何方明显愣了一下,然后呆呆重复:“冯……死了。”

“嗯,上次我给你看过的照片上的那个男人,他带走了冯岩伍,然后把他杀了,尸体沉进了护城河里。”

“——你知道那个男人是谁,对吧?”

听到这种审问似的话语,何方的脸色本能发白,他用力攥紧了手指,一时没有说话。

“冯岩伍被灭口,所有线索都在他这里中断,对他们有了解的人就只有你。”林载川垂目注视着他,轻声道:“何方,你不想看到那些人被绳之以法吗,以后就再也没有人能够威胁、强迫你了。”

“已经犯下的错误无法挽回,但是被你杀死的那个男人……”

“你对他真的没有一点愧疚吗?”

何方紧紧咬着嘴唇,似乎承受着某种记忆中的痛苦,许久声音颤抖道:“六哥,没有名字。”

“六哥”,应该是那个男人在组织里的代号。

何方不是每次都能“开口说话”,林载川又道:“像你这样的孩子,在组织里还有多少?”

何方艰难吐字道:“二十多个。”

信宿神情冷漠。

果然,那是一个专门“生产”这种少年杀人犯的犯罪团伙。

“组织的人都在哪里?”

听到这个问题,何方的手臂浮起青筋脉络,身体突然莫名抽搐起来,两只手臂极为诡异地伸直,浑身剧烈打着哆嗦,牙关发出“咯咯”声响,好似突然被电击的反应。

那些人既然要培养未成年杀手,就肯定做好了让他们面对警方审讯而守口如瓶的准备,甚至这会是重点训练的“项目”。

而训练的手段就是电击。

他们很可能会模拟审讯室里的情景,以警方的身份向这些少年问话,而只要少年有一丝想要将组织暴露出来的念头,就会对他们实施电击,强行“矫正”这个“陋习”。

即便林载川没有对何方造成任何伤害,可他的身体仍然会记得被反复电击时的痛苦,以至于听到类似的话,条件反射一般产生了某种被电击的疼痛幻觉。

“何方!”林载川马上快步走到何方身边,信宿的反应竟然比他更快,单手把何方抵到了墙壁上,强行禁锢着他的肩头。

信宿一双漆黑瞳孔直直注视着他,话音冰冷凌厉的慑人:“何方,你看清楚这是什么地方,这里灯光很亮、没有任何电击设备,也没有行刑的人,不是用来训练你们的审讯室!”

“………”何方的瞳孔已经开始扩散,浑身一阵一阵痉挛似的,看起来极为诡异恐怖。

信宿想也没想,伸手用力捂住了他的口鼻。

林载川在一旁微微蹙起眉,但没有阻止他。

直到本能的求生欲盖过了那种痛苦,何方下意识剧烈挣扎起来,僵硬的手臂握上信宿的手腕,指甲用力收紧——

信宿马上放开了他,后退一步。

何方登时跌坐在地上,剧烈咳嗽起来,大口大口喘息着,他闭上眼睛,身体抖了几秒,竟然慢慢平静了下来。

只是脸色死灰般惨白,好像被吸净了血色。

信宿垂眼望着他,摸摸他的脑袋,语气出奇柔和,“好了,已经没事了。”

林载川知道信宿在做什么。

人的大脑感知到更高等级的危险时,会优先对更为紧迫、严重的危险做出反应,而忽略掉其他次一级的感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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