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喂喂,算你旷工啊!”账房不知发生何事,这个小伙计好端端要哭着夺门而出。
被他这么一喊,甘小栗笃笃笃又返回来,抓起一瓶待售的“春生堂”,扯开瓶盖边哭边往嘴里灌,等老账房从柜台后面撵过来抢夺酒瓶,整瓶的春生堂已经被他喝了个精光。
“你发疯啦!”老账房仗着自己资格老,抡起胳膊给了甘小栗一个爆栗。
甘小栗酒精上头,也抡起胳膊依葫芦画瓢朝对方来了一下,打完人,他咧咧跄跄地重新跑了出去。
外头此时正大雨滂沱,甘小栗毫不躲避,任由雨水浇在身上,衣衫早湿透了,薄薄一件亚麻色的坎肩紧贴着皮肤,一个又一个的炸雷在他头顶响起,轰隆的声音把他带回从泉州登船开往马来亚的那一天,那天日军的飞机至低空掠过,搅起一波又一波无助的人浪。
此时甘小栗的眼里只有膏药旗上的猩红色,宛如一滩血污,而他的心里,只有简简单单的“复仇”二字。他在自己呼出的酒气中往市政厅的方向跑去。
市政厅背海而建,毗邻著名的康华利斯堡,是一排漂亮的白色房子,两层楼高,门前几株高大的椰子树无惧风雨。正对市政厅的街道上各式旅馆林立,其中二三家以深色石材筑墙,木格窗上盖着雨棚,一眼望去跟左右建筑风格差别明显,是日本人在此地开设的高档旅馆,专门为日本商人提供住所。甘小栗平时不来这种地方,但是今天的状况自然不同。
这儿有他要找的日本人。
甘小栗宛如着了火的幽灵一般,泪水流干的眼睛豁出两个红色的洞,扭曲的五官因为雨水而模糊,身上却带着腾腾的火焰。他隔着玻璃望着房子里穿着和服的人,比起英国人,他们的服饰看起来朴素很多,女人多是旅馆的服务员,因为需要干活,宽大的衣袖被一根带子绑在背后。甘小栗见了他们,想起宁波鄞县那些熟悉的面孔,西装店的师父师娘,豆浆店里和阿旺互通款曲的翠萍,那些原本活生生的邻里街坊,他们扭曲弯折肿胀发黑腐烂变臭,而眼前的这些人,生活还在他们身上继续延续,他们还在相谈甚欢,还在言笑晏晏。
凭什么?
这群杀人的恶魔!
甘小栗捡起庭院里当做装饰的一块石头,想要砸碎玻璃,砸碎眼前平静的一切——
“住手!”
有人扣住了他的手。
他用力去挣脱,挣脱不掉,那只手骨节分明、异常有力,滚烫的温度环绕他的手腕,似曾相似的感觉让他回过神来,“张老师?”
张靖苏撑着一把伞,当然他撑也白撑,雨水从伞缘哗哗往下流,沿着他的肩膀流了一身,他的眼镜上升起一片水雾。
“住手甘小栗。”
甘小栗心中仍是不平,说到:“我看过报纸了!是他们!”
“那文章是我写的。”张靖苏简短地解释。
“我要杀了他们!”
张靖苏手上一使劲,将甘小栗拿着石头的手反剪到背后,甘小栗吃不住,手一松,石头掉到泥地上发出闷响。
“张桑?”旅馆的门被人从内打开,一个老板娘模样的人探出头来。张靖苏连忙用日文替甘小栗掩饰过去,又将他拉到大街上。
“你杀得了他们吗?再说,杀了他们有什么用吗?”张靖苏仍然抓着甘小栗的手不放。
“我师父他们,岂不白白的死了?”
“这是战争!是两个国家之间的事!”
“可我师父他们、阿旺他们什么错事也没有做,凭什么就得死?还有我阿姆,她只是上街买菜而已啊!”
面对这样的质问张靖苏无话可说,很难在一个失去亲人朋友的可怜孩子面前讲什么大道理,但是,如果让甘小栗莽莽撞撞闯到日本旅馆里头去,除了会使这孩子陷入绝境之外,张靖苏看不出有任何意义。
大雨继续下着,雨水无差别的泼洒在所有人的头顶,街上行人寥寥,偶尔有车辆经过,车轮卷起水花。张靖苏的伞抛在一边,被风吹着越走越远,他顾不得自己淋得和甘小栗一样的透湿,抓住甘小栗的肩膀晃了晃。
甘小栗仰着脸,雨水画出他脸颊的轮廓、鼻梁的高度、嘴唇的厚薄,再顺着他的下巴流到脖子上,积在颈窝深处,他又愤怒又委屈地问到:“张老师,那文章既然是你写的,你也应该恨里头那些人啊!”
“我恨他们,可是他们也只是和你阿妈、你师父一样的老百姓,什么错事也没有做,即便做了什么,也是因为他们集体受了上位者的引导……”张靖苏只能说到这个地步,更深层的东西,一时半会他也没法从自己混乱的脑中整理出来,他心绪迷乱,越说嘴越不像是自己的嘴,心中不断有声音在鼓动着:看,这是金岁寒,这是你日思夜想不得见,一生所系的金岁寒。
张靖苏刚把双手慢慢从甘小栗的肩膀往上爬,不料甘小栗回过神来,一双眼睛复现光华,急切地向他求证到:“张老师,你是懂日文的,这几个字是什么意思?”
说着甘小栗把张靖苏的手从自己肩上摘下来,在他的掌心中用自己的手指一笔一划地写了几个字。这几个字让张靖苏十分惊讶,他不得不放下了心中的金岁寒,回答说:“这几个字的意思是……’鼠疫’。”
一声雷鸣应景的响起,甘小栗心中劈进一道亮光,那封文件上的仅有的可供辨认的汉字和这几个字拼起来,大约就是“试验报告书……宁波……爆弹……鼠疫大流行……期待……患者死亡……”他隐隐明白了自己怀揣的是一份什么东西,以及师父为何在临终时嘱托自己要将文件交给大个子美国人密斯特詹。可惜师父不懂日文,否则他就能提前知晓那场鼠疫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