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下起了雨,马来亚一年四季雨水总是很多,不分时间的疯下一气,常常不到一会又停了,木屋里这群漂泊在外的兄弟因为一场又一场的雨添了好些去国之痛、怀乡之苦,七嘴八舌的聊天戛然而止,天财在露台上望着远处朦胧的海面发呆,老六用脚踢了踢他们常玩的骰盅,又问老赔要烟抽。老赔从口袋里掏出一根最便宜的卷烟,大家一人一口传递着抽着,传到甘小栗手中,他也鼓起勇气放在嘴里猛吸一口,呛到眼泪流下来。
老赔对他说:“头天晚上我听见你说梦话了,听着像是在喊一个姑娘的名字……好像是叫小桃?”
“那是我妹妹,就是被拍花子卖的那个。”
卷烟回传到老赔手里,老赔嘬了一口,吐出一个漂亮的烟圈,重申道:“女人就这个命。”
同样的一场雨也扰乱了张靖苏的心境。同事们都已经下班了,他还留在报社继续工作,听见外面的雨声,于是离开书桌来到窗前,报社外面有一棵大得骇人的树——当地人称为“雨树”,树上生满了蕨类植物,遮住了原本粗壮的树干,树叶窸窸窣窣在雨中摇晃。张靖苏一时被牵动了思绪,自上次章亭会馆举行共话会过去了几天,这几天里乔治市里又发生了几件事。
首先是圣诞节的来临,为了庆祝节日殖民政府以及一系列英资公司宣布在节日当天休假。南洋温暖的气候拦不住英国人过节的热情,他们在酒吧门口用棉花假装积雪,硬造了一个冬日的幻觉。子夜弥撒刚过,酒吧里头就大开筵席,不少黄皮肤的“吧女”也作陪在侧。这帮吧女远比炮寨妓女来得高级,着洋服跳洋舞,嘴里讲着几句英文,可到底做得还是相同的勾当,宴会一结束,不少吧女就和英国人结对离开酒吧。
节日当天张靖苏受邀又去了一趟章亭会馆,是简旌借着节日的由头拉拢殖民政府官员,故宴会办得完全是西洋样式,在会馆一楼的剧场清空了场地,只在墙边放了一些长桌,摆上糕点酒菜,由宾客自由拿取。殖民政府派了个会说中文的小官,在舞台上讲了几句其乐融融的话。
这次张靖苏虽然不是重要人物,但是简旌对他的来头已经了如指掌,特意举着酒杯穿过人群走到他面前。张靖苏笑得谦虚含蓄,充满职业素养,主动投去敬意:“简老板,久仰大名。”
简旌还是和上一次出席共话会时一样,西装革履,从头到脚打理得一丝不苟,对张靖苏朗声说:“张教授,上次共话会没能与您结识是简某的不幸。听说您不顾与黑田总领事的反对,承许文彪先生的邀请从上海远道而来,投身到槟榔屿的华人报社,您这样的精神这样的境界让简某深深佩服。”
笑容掩饰之余,张靖苏的脸不自在地红了一秒。才过几天,简旌就对他的过往经历了解得一清二楚,足见这人与国内信息往来之密。
算了,自己反正也没想过隐瞒过往,张靖苏想到。
林秘书也参加了宴会,仍是一副微微笑着的模样,保持沉默,与他的老板寸步不离。
宴会上简旌频繁与英国官员窃窃私语,恨不得让全场都把他与英国人的密切关系看个清楚。
章亭会馆的现任主席金医生当天没在场,很明显他没有得到英国人的支持,已经坐不稳主席的位置,现在轮到简旌风头正盛,他来完全是自讨没趣。
张靖苏和上次共话会见过的其他几位侨商聊了一会,傅黎荞此刻不在岛上,他只好替自己的这位上司陪大家喝了几杯香槟。而正当章亭会馆中酒正酣意正浓之际,在乔治市的另一处,有人死于非命。
正是圣诞节的第二天,12月26日,侨商周某被人发现死在家中,从现场来看是遭人刺杀。
死者就是张靖苏在共话会见过的周老板,尸体还保持着张靖苏见过的样子——敞开前襟穿着一件黑灰色的中山装,头发剃得几乎看见头皮,他那一说话就挤在一起的五官更是因为死前的痛苦紧紧拧成一团。在他胸腹位置,一把匕首只剩刀柄还露在外面,伤口处涌出的大量血液凝成大块厚重的黑紫色,像是中山装上多出的暗花。
周老板遇刺时正在家中书房办公,老婆孩子均在其他房间且平安无事,他家中仅有的三四位佣人都说没有听到任何动静。但看书房中窗户大开,铺着厚厚的地毯的书房里有打斗的痕迹,似乎说明周老板确实遭到了入侵者的袭击。乔治市的宪警一时找不到头绪,索性把这家的所有佣人统统抓了去。
这天张靖苏带着肖海来到了周老板家里,宪警不允许闲杂人等靠近书房,尤其不允许记者。他俩只好在周老板家里站了一会儿,见到了周老板的遗孀——容貌平平无奇的周太太坐在一张扶手椅里,面如死灰,情绪倒是平静,怀中揽着自己的一双儿女,小孩子们已经到了懂事的年纪,在母亲怀里小声啜泣。肖海的职务是《槟屿晨报》的记者,他掏出记者证向周太太表明来意,对方抬起空洞的眼睛看了看,嘴角浮起一丝苦笑:“我先生死了,我没什么好对你说的。”
“您知道你先生生前,跟谁有矛盾吗?”
周太太别过脸去不看他,回答到:“我再说一次,没什么好说的,你请回吧。”
张靖苏拉了拉肖海,说了声“请您节哀”,飞快地跑了。
“老师你干嘛?”
张靖苏向报社的方向走得飞快:“你不觉得周太太什么都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