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觉得这行,于是说道:“卫举人说的可行。”于是柳承珏就交代给苗怀信让他办去了。
龙城郡上下忙活一通门面活儿之后,安置好的百姓毡帐里砌的土炕也差不多干了,家家户户以后夜里就可以睡在上面了,倘若白天烧一炕火的话,毡帐里一整天都暖烘烘的,再也不用受冻了。
但是不是每天都能烧一土炕火的,因为没薪,连牛粪都是限量供应的。尽管这样,千里跋涉来到龙城郡的犯官家眷还是很满足,人人脸上都洋溢着笑意,但是因为实在是除了收拾屋子和每日弄两顿饭吃以外,就没别的事可干了,又显得闲得慌了。
有人已经开始从一个毡帐跑到另一个毡帐,聚众打牌玩起了赌博,也有人起了歹心,就这么几户人家竟发生了一桩盗窃案,一户家中的女眷丢了头上的银簪子,苦主告到柳承珏那里,他跟卫景平说道:“你卫三哥这身本事不用不可惜了,不如当个捕快给镇一镇歪风邪气,到时候有他在,谁想作奸犯科也得掂量掂量不是。”
卫景平早想给卫景川找个事情干,但他实在是没找到适合的活,因此一直耽搁到现在:“在下回去与三哥商量商量,要是他愿意,在下自然是乐意。”
担心卫景川不乐意干,因此他也不敢一口应承下来。
谁知道回去跟卫景川一商量,卫三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老四你……你放心,三哥一定给你镇着。”
就这么几十户人家,还能翻出他的手掌心不成。
卫景平给柳承珏回话之后,卫景川就穿着太守府衙役的衣裳上岗去了,每日在各毡帐外巡逻,见有鬼鬼祟祟的,一定要捉住了审问一番,因为他“恶名”在外,所以人人惧怕,很快就无人敢生出为非作歹的念头了。
龙城郡终于看着民风教化井然有序,没有给朝廷的清平盛世丢脸抹黑。
柳承珏看着这一切,才终于舒了口气,大概叫谢回看见,也能对朝廷有所交代了吧。
谢回抵达那一日,龙城郡太守府的所有人等,早就做好准备,早早恭候在郡正门口,一切全按照迎接宰相的规矩来,大伙儿都知道,谢回乃是声名赫赫的天子宠臣,户部尚书,又身负圣命而来,行的就是天子事!不过是因为年资尚浅,才权宜尚书之阶,早晚会入阁掌大权的。
所以谁也不敢怠慢,全都小心恭迎着,在郡门前三接三迎之后,簇拥着谢回的马车缓缓驶入郡内。
谢回端坐马车里,他头戴官帽,身穿紫色暗云纹官服、腰间束着紫金腰带,是当朝正三品大员的着装。
在柳承珏的恭迎声中,他面色平静,坐在马车里眼皮掀都没掀一下。
“谢大人,龙城郡太守府到了。”行了片刻,外面的随从说道。
谢回挑开帘一望,便见一顶顶毡帐散落在西北的广袤雪地里,他点点头,任车驾走到柳承珏的毡帐前才下车出来。
卫景平这时才瞧清楚了谢回的身段模样,他脑中立刻自动给高中语文课里的片段改了个字:“回八尺有余,而形貌昳丽。”,是个面白留黑须的大美男,加上正三品大员的官服一妆,立刻将老顾比下去了。
柳承珏站在谢回身侧,就更显得糙不可耐了。
等进了毡帐,有两个穿着光鲜的仆从,搬出马车里的锦凳给他坐了,又摆上青瓷茶具,在旁边架了个镶金边的炉子,添银炭烧了水,沏了上好的银针,晾在谢回面前请他润一润嗓子。
见他品了一口茶之后,再打开一盒松子百合酥捧到谢回面前:“大人,先垫一口吧。”
谢回伸出保养得极好的手指拈了一块来:“诸位大人也都坐吧。”
人家连柳承珏费心准备的茶水和点心连看都没看一眼。
这般细节处见富贵的气派,让在龙城郡吃了一月多风沙的柳承珏一伙儿没见识地羡慕了起来。
谢回置他们讶然的眼光不顾,等喝了茶吃了点心,都舒坦了才命将睿元帝任命的诏书拿出来宣读,众人皆下跪听旨,除了吏部另选派的官员年后过来赴任之外,这边的各阶官员,柳承珏和江扬先前就拿到了任命诏书,后来的如佐吏如卫景平,苗怀信等人,都是按照柳大人拟的职位,一个不改地批复下来了。
卫景平做了执掌龙城郡钱粮的副主簿,苗怀信管人口,因为主簿暂时空缺,睿元帝特赐他们拿主簿的俸禄,酌情看着行主簿事宜,等于是给了他们放了一丢丢的权力。
宣旨完毕,谢回又请柳承珏带人清点朝廷分拨下来的银两和各项物资,卫景平接管了钱粮事,在账册上画了押,给柳承珏盖上大印之后,存档放好,就不再往谢回跟前凑,安排事情去了。
“卫主簿是甘州府桂榜的解元出身吧?”谢回问柳承珏。
他不用“副”字,而是很高明又不着声色地给人抬了一下官阶。
此子差一点儿就当了他的门生,要不是科考的题目泄露他未主考成甘州府的秋闱,也不会白白便宜了文婴。
柳承珏多少知道一些谢回折戟甘州府的事情,不敢多置一词:“下官记得好像是吧。”
谢回笑了笑,没说什么。
“柳大人,怎么不见纪大将军?”
之前朝中传闻谢回与纪东风失和,这次谢回解押物资送来龙城郡,柳承珏叫人送信给纪东风,那人一甩袖子说“不见。”,叫他讨了个没趣回来。
柳承珏扯谎道:“纪大人操练兵马过于辛劳,这两日抱病在身,不能来迎接谢大人。”
“是本官的不对,”谢回显然是没信他的话:“一来就惹纪大将军抱病,柳大人啊,你带本官去给纪大将军陪个不是?”
柳承珏拦不住他,只好跟着谢回去了纪东风的“帅帐”,跟太守府一样是顶羊毛毡帐,到了见纪东风穿着中衣盘坐在土炕上,一脸不怎么欢迎谢回的冷淡表情:“本将军得了风寒未愈,不能起身恭迎谢大人,还请谢大人恕罪。”
谢回笑吟吟的,完全不跟他计较失礼的事:“听说纪大将军这次出兵拿下了北夷九王子部?如此大的功劳,本官是来向柳大人贺喜的。”
纪东风没好声气地道:“绰耶这厮迟迟不肯北上王庭,到了来年没有粮草银两,只怕又要打龙城郡的主意了,因而下官只好给他来了个先下手为强。”
“全俘了?”谢回理着他华丽的袖子问道。
纪东风道是。
谢回极轻地笑了:“俘他们做什么,还要拿粮养着,不如全杀了干净。”
纪东风撩开眼皮看了他一眼:“不劳谢大人操心。”
留着绰耶和他的人不杀,自然是深思熟虑之后才做出的结论,轮不到谢回来插手管闲事。
他和卫景平一致认为:去了绰耶这一支的隐患便可,龙城郡新开何必就添一笔血债,日后北夷人再次南下抢掠,是不是见到汉人就报仇雪恨,一个不留全部杀光啊。
纪东风不想在他这儿开这个头,一旦开了头到时候可能连回旋的余地都没有了。
而且当时卫景平跟他说绰耶的这些人可都是难得的青壮年的劳力,日后开矿井挖个煤什么的,少不得要用到他们的。
这些北夷人每吃龙城郡的一口饭,日后都要从他们身上找补回来的。
杀之无益。
“纪大将军当真要留着他们?”谢回笑呵呵地又问了一次。
纪东风脾气不好地看了他一眼:“留着。”
他还想明年冬天用上煤炭呢,天天烧牛粪闻味儿,哪儿受得了。
谢回便不跟他争执了:“既如此,那本官告辞,纪大将军好好养病吧。”
等出了纪东风的“帅帐”,谢回问:“谢遥光住在何处?”
这话问得突兀,柳承珏愣了一愣才道:“住在东头第三家,谢大人找他有事?”
说着就打算命人去请顾世安来见谢回。
谢回摆手笑道:“想说一些同乡人之间的事罢了,大人不必着人去请,本官去找他就是了。”
说完就大踏步朝东边找过去了。
顾世安端坐在毡帐里,他穿了一件黑色的夹棉直缀,盯着土灶里的火星不知道在想什么。
谢回掀开帘子,先瞧见顾小安,书童辨认了片刻,瞬间脸煞白:“夫子,三……三三公子来了。”
顾世安没回头去看谢回:“去请他进来。”
谢回掸了掸身上的官服,走到顾世安面前,他微微弯下腰,看了半天才启唇说道:“遥光,你叫我好找。”
就快把这天下都翻了一遍了。
顾世安在火上烤了个手:“三哥有这么想我吗?”
谢回提起官服在他对面坐下,嫌那土灶里的牛粪味儿重,他拿起面前的茶杯将火泼进去熄灭了:“想啊,怎么能不想,可你藏得那么好,三哥找不着你啊五弟。”
顾世安扯了点唇角,笑意若有似无:“我这不是送到三哥面前来了吗?”
要不是看到柳承珏递上去的折子,见了“谢遥光”这个名字,谢回怎么肯纡尊降贵千里迢迢来龙城郡。
谢回笑道:“你肯让我找着你,让我猜猜,必是那孩子成人了对吧?”
成人了,甚至还考了功名,顾世安要找他让那孩子认祖归宗了。
一提“那孩子”,顾世安一向温润的神情忽而变得狰狞,他抬起手,一拳向谢回招呼过去,对方没躲,被他捶散了鬓发:“谢回,他是你……”
阿炎是你亲儿子呀谢回,你竟一口一个“那孩子”,叫他听了都寒心无比。
谢回不太在乎地拂了拂袖子:“我知道。”他在毡帐里缓缓走了两步路,冷笑道:“遥光,三哥当大官不好吗?”
“谢回,”顾世安直视着谢回的双眼,冷冷地问他:“你知不知道顾表姐是怎么死的?大哥又是为何突发心悸才英年早逝的?”
当年谢回为了娶京城里的高门贵女,硬生生毁了先前与他们舅家表姐顾若华订下的婚约,弃早已委身于他的未婚妻于不顾,害得她生下顾思炎后没几天就抑郁而死。
第126章 谢家的旧事(可跳系列)
◎“文相要召他回京?”◎
那时谢熠刚在外省的一个知州府中谋了个书吏的小职, 等他得知谢回退婚之后赶回去,听到的却是顾若华被顾家送往城外尼姑庵静养的消息。
谢熠立刻去城外的尼姑庵找人。
因为他娘是个妾室, 打他记事起, 他们母子在谢府里活得很谨慎,他娘从来不敢穿新式样的衣裳,只怕抢了正房夫人的风头,他幼年时读书比族中的兄弟都好, 却不敢在夫子面前露头角, 处处避让着小他两岁的嫡子谢回, 谢熠记得清清楚楚, 他十岁那年, 嫡母顾夫人的兄弟顾志行来扬州投亲,一家老小住在谢府, 过年的时候他们去给顾舅舅磕头,顾若华端着盛着糖果和银元宝的盘子挨个给他们发压岁钱, 轮到他的时候, 她眨着黑琉璃般的笑眸叫了他一声“大表哥”, 没有嫡庶之分, 在她眼里,他谢熠就是谢熠, 和谢回是一样的,那天他怔了许久,一下子就记住了她看向他的温和清澈的眼神。
顾家在谢府住了一年多之后就买了宅子搬出去了,顾家的小辈常到谢家来玩,他们也常到顾家做客, 几年之后, 谢熠有一次听见嫡母顾夫人说, 顾、谢两家这么亲厚,小儿女又常在一处玩,不如亲上加亲做一门婚吧,他爹谢慈仁说道:“要论年纪,只有回与若华相当,只是他太过淘气,不知他舅舅肯把若华许给他吗?”
老五谢冉虽是稳重有君子风度,但比顾若华小了整整六岁,岁数差得太多,难成婚配。
顾夫人道:“回儿年纪还小,等大了就好了。”
“一切等秋闱之后再说吧。”谢慈仁推诿道。
其实谢家的儿子当中,谢熠还没说亲呢,但他一个庶子,这种好事情定然是落不到他头上去的,他也没敢对顾若华生出这种心思。两年后的乡试之中,他替谢回考了解元回来,顾夫人感激他,亲自为他张罗了一门亲事,不久之后谢熠娶了亲,很快便离开谢家带着新婚妻子到外省谋职去了。
他听说秋闱之后谢回和顾若华订了亲事,原本很快要娶她过门的,只是第二年开春他祖父过世,这桩婚事就延后了。
出了孝期,谢回次年上京赶考落第,回乡后指天发誓不考中进士誓不娶妻,又将娶顾若华过门的事给拖了下去。
那时候顾夫人因为头痛之症卧病在床,顾若华时常以儿媳妇的身份在她床前侍奉汤药,大抵也就是那会儿一来二去的被谢回甜言蜜语哄成他的人的。
再后来,谢回第二次进京赶考,不知怎么就得了主考官的青眼,他那般平庸的文章竟被力排众议点了二甲进士,殿试问对时更是凭着一张巧舌赢得了睿元帝的喜爱,立刻赐他进翰林院当了编修,又召他进御书房说了几次话之后就时常带在身边,或讨论朝廷大事或者君臣一同去行宫游玩,得知他尚未娶妻生子,又将第十二女永福公主秦绮许配他为妻,后来秦绮因为顶撞嫡长公主失去帝心,又改为婚配姜皇后的娘家侄女姜宝璐,这十多年可谓圣眷隆重啊。
……
等谢熠在尼姑庵找到顾若华,她已经身怀六甲好几个月了,眼神直愣愣看着他,口齿不清地问他:“大表哥,那次秋闱……你不该落第的对不对?”
她自小就住在谢家,对谢家表兄弟们谁擅读书做文章心里有数,当谢熠落榜而谢回考中解元回来,她一想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谢熠本就有苦说不出,被她这么一问,更是羞愧得说不出话来。
顾若华额上青筋凸现,她摇着头说道:“你要是没帮他就好了。”
谢熠看着她形销骨立的样子,怎么也没想到如花似玉的她会落到这般田地,霎时,他对谢家的心彻底冷了,当晚就带雇了辆马车,把人带走了。
他原本打算将顾若华接走后待她生下孩子,把孩子养在他名下,再找个合适的男子将她嫁了,谁知道无论他和妻子怎么悉心照顾,在产下顾思炎没几天之后,她就撒手人寰了。
顾若华临死前回光返照,她拉着谢熠的袖子哀求他:“就叫……叫顾思炎吧……此生不要他与谢回相认……”
思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