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依慕险些没控制住,几乎就要露出讶异之色。
原来他早已不动声色地谋筹帷幄过,且事无巨细,策无遗算。
“那好,劳烦轻红和浅碧姑娘随青峰出宫救助无辜乞丐,至于其他安排,我们再慢慢商量决定。”阿依慕心情极好,说话时望着沈子枭,嘴角已浅浅翘起来。
“你以为这样就万事大吉,尽在掌控了?以己为饵,以身饲虎,沈子枭你会有多危险你想过没有?”
沉默许久,江柍终于开口说话。
她凝望着沈子枭,眉宇之间分明笼罩着一股沉沉压抑的怒气,眼神也是冷得慑人,显然是忍了许久,实在忍耐不了了,才这样发作起来。
阿依慕和谢绪风都下意识看向沈子枭。
天窗的暮光移了移位置,光线如刀,将明暗一分为二,他只有半个身子沐浴在光河里,剩下那半边略显阴寂。
他的嘴角微微绷直了一下,却不明显,紧接着他动了动,扬起一抹笑来:“你就这样不相信我?”
说着,伸手拽了下她的衣角。
却被她退后一步拂开:“你不要碰我。”
沈子枭指节一僵。
江柍极力控制住肩膀的颤抖,冷若冰霜道:“我就是不信你,也绝不同意你们这样安排。”
沈子枭拧眉,冷声道:“迎熹。”
“怎样?!”江柍仰头直视,把话顶了回去。
他又叫了一声:“迎熹……”
这次的声音里却是有几分化不开的温柔与疼惜。
阿依慕愣住。
回想起江柍说的男女之情,一时竟觉得内心迷惘又荒芜。
江柍却没有丝毫的退却和心软,就这么昂着脖子,冷冷地与沈子枭眼神交锋。
谢绪风见此,垂下眼帘,慢慢地扯出一抹笑来。
而后他轻轻道:“让我来吧。”
众人皆是一怔,不明所以地看向谢绪风。
他不知何时手里已握上那把“明河共影”扇,悠悠闲闲道:“殿下,我自幼与你相熟,知道如何假扮你,到时候由我当诱饵,引独孤曜灵现身。”
谢绪风平展的眉目如平川青山,举手投足间,都透出淡淡游离世外的感觉。
说出的话却让人心中激荡,久难平息。
沈子枭想都没想:“不可,你趁早打消这个念头。”
叶思渊听罢也道:“殿下是大晏储君,您的安全事关大晏百年基业,绪风哥又不会武功,当然也不能涉险,既然要假扮,还不如让我来。”
“……”一时之下三人竟互相抢着要去牺牲。
谢绪风一派心绪平和,笑道:“殿下不要以为我是在舍己为人,我也有私心。”
他直视着沈子枭的眼睛,顿了顿,忽然把扇子“哗”一声合了起来,躬身行礼道:“长姐之罪,尚未赎完,微臣仍旧想替她弥补。”
江柍心头一跳,抬头看向谢绪风。
谢绪风始终维持着躬身行礼的姿势,恭谨而真诚。
沈子枭渐渐拧起了眉,只听谢绪风平心静气地把话说与他听:“何况与殿下相比,绪风不过是一个闲人,您还要拿到朔月兵符,坐稳东宫之位,顺利登基,一展少时报复。与您相比,绪风不过是个种花看月的无用之人,能替殿下挡险,我很乐意。”
大殿内鸦雀无声,谢绪风的声音在这空旷的大殿中如冬夜积雪压断树枝那般清晰,那般冰凉。
阿依慕并不明白谢绪风这句话对他们意味着什么。
她只见他们的表情各有各的复杂,心底沉默了一会,才猛然想到什么,倏地从龙椅上站了起来:“不对啊,谁说要把兵符给沈子枭了?这兵符谁的?朕的,永远是朕的!不行,你们要有这心思,朕不要你们帮忙了!”
“……”没有一个人答话。
阿依慕脑仁儿一抽一抽地疼。
眼看又要说什么,谢绪风直起了身子,笑道:“陛下还看不明白吗,城中孩童遭殃,我等自然不会弃之不理,就算您不给兵符,殿下也会助您解决心腹大患。”
阿依慕把这话在心里咀嚼了一番,才道:“朕没听懂!”
真真是理不直,气也壮。
谢绪风眼里似有一泓澄澈的清泉:“我等一开始目的的确不纯,即便是此时此刻,也不敢说全无私心。可若是真想挟恩图报,刚才殿下对您提及计策时,就会先提兵符之事,之所以没有提,正是因为我等先行问心无愧之事,才求受之无愧之物,虽有私心,但并不小人。”
他的话,如石子坠湖,砸出了阿依慕内心的波澜。
阿依慕莫名想起江柍曾言: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无论这番话是惺惺作态,还是一片赤诚,对于她来说,都足够让她动容和震颤。
何况眼前这个人如此干净出尘,说出来的每句话,都那么让人想去相信。
谢绪风语毕,又向江柍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道:“在撇清长姐之错和弥补长姐之错中,绪风选择了后者,这虽对得起与长姐的血缘之情,却终究是以情迫你。我虽在难为你,却又不愿你为难,我做我的,请你不要有负担。”
又转而向沈子枭道:“凌霄,成全我可好。”
他称呼沈子枭的表字,一如挚友,而非君臣。
沈子枭内心像是下一场细细绵绵的雨,一片潮湿。
他想起母后在宫里郁郁寡欢,屡遭暗算的日子,思绪远了又近,自然而然又想到谢轻尘入宫之前的模样,那时她虽冷僻但并不狠厉,与如今的模样天差地别。
想着想着,他眼眸渐渐深了。
而江柍把谢绪风之言听在耳中,只觉一颗心被尘埃覆盖了个遍。
她注意到,谢绪风并未趁机提出让她原谅谢轻尘的请求。
这个人一如既往的良善而通透。
他应该是知道,真正的原谅不能靠请求得到,也不该以情谊为筹码去裹挟受害之人。
他愿意赌命拯救谢轻尘,也曾舍命找到河珠来偿还谢轻尘犯下的错。
但他从未流露过“我们这样便扯平了”的意思。
江柍知道,他会不遗余力地拯救下去,毫无怨言地偿还下去。
这个一尘不缁,好似根本没有染过烟火气,也从不会为世俗分心的人啊。
像神仙哥儿一样的他。
为什么要这样把自己拖入这无边苦海。
江柍这样问自己,却是立刻便有了答案。
天若有情天亦老。
何况是人。
第89章 江柍被掳
◎江柍被独孤曜灵捉走了◎
关于谢绪风的提议, 自然是被所有人全盘否定。
那天的最后,江柍率先表态:“我这个人向来不喜欢什么以德报怨,被人害了反过来还要用善意感化她, 那是菩萨的作为, 可我是人, 我没有那么伟大。”
她对上谢绪风的目光:“然而你曾问我, 能否理解甘心代人受过的心情?我想,我是可以理解的,甚至, 我愿意为许多人去受过。何况我们本就是好友, 因为你, 我愿意既往不咎,就当谢轻尘从未做过那些事, 从今往后, 你也不必再替人赎罪。”
谢绪风轻轻低眉, 眼眶里顿时涌上一股热潮。
江柍又道:“绪风,你心细如尘,又才智超群,有时甚至连沈子枭也莫之能及, 所以你应该留下来,做女王陛下出谋划策的军师, 甚至是掌控大局的执棋者。”
谢绪风沉沉望着她, 似在考虑。
江柍抿抿唇,才转头直视沈子枭的眼眸:“独孤曜灵不是傻子,骗她只会打草惊蛇, 误了后面的围剿之计, 所以还是你去为好。但是沈子枭, 你记住,若你伤了一指,我也会自断一指,若你丢了性命,我必定血溅当场。”
说罢,江柍走到阿依慕案前,拿起果盘中的小刀,反手一扬,割断了自己一缕青丝,决绝道:“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她掷地有声。
沈子枭久久难言。
这样瘦弱的身躯,怎能装下如此强大的灵魂。
小小女子,又怎会有如此大的烈性,倔强起来,八匹马也拉不回来。
他只觉心底轰隆一响,可随之落下的,却并非令他惊讶的闷雷,而是让他细细密密泛起欢欣的烟火。
到底是她,才能让他甘愿低头。
他抬手拔下束发的玉簪,两手握于两端:“我答应你,毫发无损回来,若违誓言,有如此簪。”
话落玉簪断。
于是这件事就这样被说定。
没有什么谁为谁牺牲,也没有所谓的因“利”而聚,唯有拧成一股绳,才能去面对那未知的劲敌。
七日时光倏忽而逝,浴红节如期而至。
浴红节来临时,历任朔月王都会在望夷宫前举办狂欢会,与民同乐。
这一天,人们会互赠红色花朵,会用红色花瓣撒向对方,寓意把红红火火的灿烂带给对方。入夜后,人们便围着篝火载歌载舞,火焰象征着烧死一切邪恶。
阿依慕一出现在望夷宫前,便引起了轰动。
她与臣民们互赠红花,而后又亲自点燃了篝火,方才回到座位上吃酒。
而沈子枭和今日才赶回婼羌的杨无为,则作为“因比斗获胜而得女王赏识的中原茶商贵宾”,坐在阿依慕的右侧。
杨无为已把梁国残部在黑山脚下城郭所作所为探查清楚,已然知晓梁国残部势力有多大,在百姓心中是惧怕更多还是怨恨更多。
他们二人就接下来的计划反复梳理商议。
谢绪风在宫墙上站立,他手中有阿依慕指派的百名暗卫,他正一边观察着人群异动,一边静候独孤曜灵出现。
叶思渊和轻红则分别混在人群在暗中观察,他们的任务是保护沈子枭和江柍的安全。
江柍和浅碧打扮成阿依慕的侍女,有模有样地伺候起阿依慕的酒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