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预道:“石勒兵力强盛,若不加以限制,女郎在时还好,将来若,恐怕国家又要陷入四分五裂之时。”
聪明的人都看得远,赵含章只是微微显露出一个意思,明预就已经开始设想二三十年以后,甚至更长时候的事了。
汲渊则更务实,他道:“这是将来的事了,我相信以女郎的能力,将来必能将此祸消弭。”
“当下还是应该厚待石勒,王浚野心勃勃,人又愚蠢,石勒虽狠毒,却重情重义,他来做幽州刺史,比王浚强多了。”
汲渊不太赞成明预因为将来未曾发生的事做过多的事,比如,他蹙眉看他,“赵族长的事是你特意为之?”
明预面色不变,冷淡的道:“汲先生想多了,明某能力有限,能够离间刘和刘聪兄弟俩已是侥幸。”
汲渊冷冷地道:“我们彼此都知道,女郎总有一天会登极位,但她不是要做太祖和世祖,她要做也当做曹文帝。”
曹文帝曹丕,这一位皇帝南征北战,立下不世战功,维持住了他父亲曹操打下来的地盘,所以曹家的天下是打下来的;
汉献帝禅位于曹丕,曹丕也做足了三辞三让才接位,汉献帝也得以善终,曹丕都先他一步死呢。
汉献帝死的时候,当时在位的曹明帝亲自去哭灵,算是古往今来受天子哭灵的第一个人。
所以曹室在儒家文人眼中是正统,而司马家是以阴谋窃国,君权神授的思想直接被打破,这才有这么多人动不动就敢自称帝王。
因为,如果君权果然是神授,天子乃天之子,为何司马家可以当街击杀皇帝而未受惩处?
汲渊压低了声音道:“女郎说了君权民授,那她就要做民之典范,似谋杀亲长一类的脏事,你少往女郎头上栽。”
明预脸色冷凝,“别说某从未有那等心思,就算赵族长是因我而死,那也是某之过,与女郎何干?”
汲渊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后道:“只望明公能一直记得这话。”
汲渊转身离开。
此时,伍生也在和赵含章汇报事情,主要是他们这一路以来经历的事,以及此次损耗的人手。
提及赵仲舆被害死的事,伍生迟疑了一下,还是低声道:“女郎,当时卑下等在城中,未来得及联系族长,也,也没有救他的举动……”
“我知道,”赵含章打断他磕磕巴巴的话,面色平静,“你们的任务就是离间刘和刘聪,使俩人相争,救人不是你们的事情,叔祖父之死非尔等之过,是我思虑不周,也是刘聪太丧心病狂。”
伍生见赵含章不怪他,顿时大松一口气,同时还十分的感动。
他眼眶红红的低下头,梗咽的叫了一声,“女郎……”
赵含章脸色和缓的道:“下去休息吧,过几日还需要你走一趟江南呢。”
她道:“你和明先生在北地到底露了行迹,这会儿很多人都把你和我联系在一起了,再留在北地走商很危险,你换个名字去南边吧。”
伍生应下。
赵含章就挥了挥手道:“去吧,过几日随后勤队回陈县,见过你侄子侄女后再走。”
伍生就抹眼泪退下了。
他还特意跑去找明预,和他说:“明先生放心,我都和女郎禀报过了,女郎不怪我们。”
细细地将女郎说的话转述了一遍,伍生一脸感动道:“女郎真好,小的真是恨不得把心掏出来回报给女郎。”
明预:……
他忍不住扶额,等伍生离开,明预就不由深思起来,片刻后他还是起身去找赵含章。
赵含章正在为明日的启程忙碌,有不少属官在她这里汇报事情,他等了许久才走到赵含章面前,“某来与女郎请罪。”
赵含章只愣了一下便问道:“是因为叔祖父吗?”
明预颔首。
赵含章就道:“不是已经说过,此事不与你们相干吗?”
明预道:“卑下有罪,是因为卑下从未想过救赵族长,甚至,当时对刘聪会杀害先帝和赵族长已有预料,但并未阻止。”
赵含章面色沉静,并不见变化,等明预说完他当时的心路历程才道:“我做事,素来论迹不论心,我只问先生一句话,若你当时插手,可以将叔祖父救出来吗?”
明预顿了顿后摇头,刘聪对赵仲舆等人的看守很严格,他若插手,不仅救不出赵仲舆,很可能连自己都栽进去。
赵含章颔首道:“这就足够了。”
赵含章只说了这一句话,并未再安抚明预,但明预的心一下安定下来,他眼眶微湿,起身朝赵含章深深地一揖,而后躬身退下。
第895章 晋阳
第二日一早,赵含章和石勒带着先锋营先走一步,属官和副将等带大军和粮草辎重等落后一步启程。
其实石勒要不是想和赵含章培养一下感情,作为大将军,他应该跟着大军一起行动的。
他们轻车简从,每个人身上都带了干粮,移动速度比大军要快很多,不过三天便靠近晋阳。
这里更加的荒凉,路上遗留下来的尸骨也更多,赵含章越走心越惊,随行的官员们也沉默下来。
石勒和张宾对这样的景象却是早已见怪不怪,石勒甚至对赵含章道:“刘越石不计尊卑,种族,收留所有投靠的流民,我在上党时就听说过,当时上党境内有不少汉人去投奔他,某听了很是嫉妒。”
“幽州、并州大旱,又有蝗灾,晋阳被两路大军所围,他能坚守至今,可见其能,死这点人是正常的。”
赵含章沉重的点头,正是因此,她才这么着急的来晋阳。
晋阳的情况特殊,不仅匈奴在打晋阳,王浚仇恨刘琨,所以也在抢刘琨的地盘,而晋阳北面是拓跋鲜卑的代郡。
想到代郡,赵含章就一阵肝疼。
刘琨和拓跋猗卢是结拜兄弟,代郡就是刘琨封给拓跋猗卢的,让赵含章肝疼的是,代郡属于幽州,幽州属于王浚。
这和赵含章把幽州封给石勒还不一样,因为赵含章和王浚自始至终都有矛盾,他不遵王命,在外敌入侵时趁虚而入,所以她剥夺他的刺史之位占道义;
刘琨……且不说他无权将幽州的代郡送人,王浚对他还有恩,还是救父母之恩这样的大恩。
所以王浚尤其恼怒,多年来一直针对刘琨。
不得不说,刘琨走了一着臭棋。
而且看样子,他现在已经快要控制不住拓跋鲜卑了,不然她最近不会收到消息,拓跋鲜卑有异动。
待靠近晋阳时,他们感受到了肃杀和落寞之感,斥候回来禀报道:“大约有两万匈奴围在东城门外,城墙下还有近万的流民停留。”
赵含章惊讶,“战场在此,流民怎会聚集此处不散?”
斥候顿了顿后道:“都是难民,看样子流浪了不少时日,到这里已是极限,他们围在城墙外,靠近南城门,都在请求刘刺史开门,卑下躲在暗处看了看,不过片息便有一人饿死。”
这是已经走不动了,即便想走也走不了,晋阳是他们唯一的希望了。
赵含章脸上一悲,握紧了手中的缰绳,问左右,“大军还需几日到达?”
傅庭涵心算过后道:“最快也还要三天,他们和我们不一样,行军速度没那么快。”
赵含章:“丢下辎重呢?”
“这就是丢下辎重的速度。”
赵含章沉吟片刻后就道:“命他们放下辎重,就带三日口粮,急行而来。”
她眼中尽是冷漠,“三日内,将匈奴驱除,让晋阳开城门。”
“唯!”令兵领命而去,赵含章他们则找了一个地方暂时安营,然后根据斥候探得的消息琢磨起来,“南郊附近也有匈奴兵徘徊,显然,他们是想让难民引开城门后冲进去。”
这也是匈奴人不驱,也不杀这些难民的原因,就看城里的人是否挨得住城外万民的哀求,一直不开城门。
“我们有五千先锋军,加上我的一千亲卫,或许可以让南城门暂时打开。”
石勒不太赞同冒这个风险,道:“这么多难民,饥肠辘辘,移动速度慢,得多久才能全部进去?”
他道:“这道城门一打开,人若不进去完是关不上的。”
奔涌的流民比乱军还可怕,是拦不住的。
赵含章手指轻点才画下来的地图,沉吟道:“我可以拦住他们两个时辰。”
石勒依旧摇头,“两个时辰不够他们难民们进城。”
连傅庭涵都说,“难民不可控。”
赵含章就动手把心底的那个小火苗掐掉,沉声道:“尽量联系城内吧,让大军加快速度。”
众人应下。
众人退下,赵含章还是蹲在地图前没动弹,傅庭涵跟在她身边,见她目不转睛的,就问道:“还没死心?”
赵含章道:“历史上不少名将都可以千人对抗万人,我在想,若是他们在,他们会怎么打这一场?”
傅庭涵道:“还是不太一样的,他们以攻为主,只管杀,再突围即可,你是要守,想要保全这些难民。”
赵含章就狠心问道:“我要是不考虑难民呢?也不考虑退敌,只以进攻杀敌为主。”
傅庭涵惊讶的看着她。
赵含章眼中不见半丝情感,只有冷漠,“被我牵连死于战场上的人,未必就有这三日陆续饿死的人多,区别只不过是,前者是我的因果。”
而她此时,可以心硬的不去计较这些因果了。
傅庭涵没说这样不对,或者对,他垂眸想了想后道:“你去看一看难民们的情况再做决定吧,或许他们能挺过这三天,情况没你想的那么坏呢?”
赵含章认为他说的对,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于是到了晚上,她就换上一身难民的衣服,带上十几个流民打扮的亲卫一起出去,到了营地门口,就看到石勒、明预和张宾都在门口等着,让赵含章没想到的是,傅庭涵也在。
她无言的扫过他们几个,最后看向傅庭涵,“他们去也就算了,你去干什么?”
傅庭涵:“帮你计算。”
赵含章就带他们一起去,近二十个人,在流民队伍中,这样的人数算小队,不引人注目,但他们个个身高体壮,脚步有力,这就很引人注目了。
但无人敢冒犯他们。
大家都静静地看着他们走过,这时候还能吃饱有力气的人谁敢惹?
赵含章是想探知一下流民的情况,若能得到匈奴的情况就更好了,但她并没有靠近难民中心,而是就从外围走过。
流民们有聚集在一处的,就贴着墙根坐着躺着的,大部分是挤在南城门外,时不时的抬手敲敲门,期盼里面的人能够开一下门,让他们进城。
少部分散在离城门一里内的位置,从城南一直绵延到城东附近,他们没敢很靠近东城门,但也期盼着什么,一旦匈奴进城,他们也能跟着冲进去。
他们就快要死了,饥饿实在是太难受了,即便是死,他们也想吃一顿饱的再死。有的人实在忍不住饿,就会冲向匈奴,指着匈奴把他们砍死,也比慢慢饿死强。
赵含章越走,心越寒冷,心中的那个想法也越发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