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乎好几天没吃了,吃得很急,好几次险些噎着,被雨水打湿的乌发紧紧地贴在额角上,冲刷出那张异常漂亮的脸。
如此容色,如他母亲一样。
惊艳绝伦。
若是在郑府待得久一些的老人,便会知道,当年这小傻子的母亲何氏是何等的倾国倾城,就算她毫无家室背景,也依然被男人捧在掌心里疼着护着。
可惜,当年有多爱,后来就有多厌恶。
这小傻子被人当个阿猫阿狗养着,偶尔喂喂剩菜剩饭,能活到这个年岁,属实超出所有人的意料,三日前,他因为冲撞嫡母被关去荒废的别苑,几个家丁守着,给他断水断食,要生生饿死他。
本以为他活不长了,谁知今日居然在看守下跑出来了,只是中途碰上了郑澍,还被天子撞见。
他是怎么跑出来的?
正常人都逃不出来,何况是一个傻子?
眼前,这小傻子大口大口啃着包子,举止神态无论如何观察,都不似正常人,郑铉稍稍打消疑虑。
雷鸣雨打声中,他冷不丁问:“今日,三郎因为你得罪了陛下?”
小傻子动作一顿。
他愣愣地抬眼,黑漆漆的眼珠子映着四面灯火,好似光照不进的无底深渊,一丝光彩也无。
他呆滞道:“他们打……打我……那、那个人……不许……”
郑铉柔声问:“是么。所以,是陛下救了你,三郎吃了亏,所以方才又拿你发泄?”
小傻子似乎有些听不懂,眨了眨眼睛,才呆呆点头。
郑铉又问:“方才他们在屋子里说话,你听见了吗?”
小傻子不动。
郑铉便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
小傻子这才怯怯点头。
“父亲是不是想让三郎去什么地方?”
小傻子点头。
“他不愿意?”
小傻子点头。
少年表情呆滞,讷讷道:“他不要……父亲生气,他、他说……要你……去……”
郑铉神色骤变。
他皱紧眉头,身后的小厮冷哼道:“三郎君明知道您有婚约,居然还对郎主说得出这样的话,从小到大,他总是把好处占了,不想要的都推给您。”
郑铉站起身来,温声道:“阿远,不得乱说,他神智如痴儿,或许是误会了。”
那小厮争辩道:“一个傻子怎么知道撒谎,明明就是……”
“阿远。”
那小厮这才噤声。
郑铉低头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继续啃包子的小傻子,原本含笑的温润面容透着点冷意,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去。
—
礼部约莫用了五日,便呈上了适龄儿郎的名册,家中父母是谁、是何官职背景,皆罗列得清清楚楚。
满满好几页。
这只是初步筛选。
姜青姝仔细翻了翻,有几个是地方节度使的儿子,有些是世族子弟,还有一些是普通官员家的儿子,节度使掌握地方军事重镇,手中有兵权,分量很重,礼部特意将他们的儿子写在前面。
不过,他们送儿子的热情程度有些超乎她的意料。
大概是因为曹裕已逐渐呈现败势,有了曹裕作为反叛的先例,他们意识到手中掌握的军政大权有些过高,接下来女帝可能会逐渐削减节度使手中权力。
有了危机感,自然想主动和小皇帝拉进关系。
送子入宫就是个不错的选择。
姜青姝确实也有几个节度使想解决掉,比如淮南镇,这种富庶之地油水多,但每年财政收入却只略高于周边,她也早就想动这边的官员了,不过这种一般是地方与中央互相勾结,她还想知道淮南镇背后的人是谁。
要动的人,把他们的儿子搞到后宫来也不错,到时候翻脸也有了个筹码,还可以暂时稳住他们。
姜青姝略微提笔勾划了一下,做了标记。
此外,她又注意到,赵氏一族也有几人在名册上,似乎怕她没有注意到,赵家人还额外写了折子,在折子里又奏了一遍,特意言明这几子从前与已故的君后相熟,感情颇好。
大概意思就是让她可以睹人思人,君后没了,但是她可以宠幸君后的堂兄弟们,还能偶尔和他们一起怀念怀念君后。
多好啊。
姜青姝:“……”
嗯??
替身文学?
其实她对替身的兴趣不大,一个人就算一直模仿另一个人,也成不了他,他们想在世上找出第一个德才兼备、温文尔雅的赵玉珩出来,是不可能的。
不过,为了势力平衡,她也并不打算拒绝,勉强意思意思,收一个吧。
至于继后的人选,有点为难。
她没找到合适的人。
皇帝不可贸然废后,若真选错了,也是个大麻烦。
姜青姝想了想,觉得要不先不立后吧,反正她立谁都会有人不满意,不立的话正好,就让那群人先在后宫争着,或者画个饼,说谁先生下皇女就立谁,然后她想办法怎么给他们避孕。
这样也不错。
姜青姝稍稍跟礼部尚书严滦表达这个意思,谁知严滦听了之后立刻变色拜道:“请陛下三思!国不可无后啊陛下!”
姜青姝:“……”
你说国不可一日无君朕还信,没了君后又怎么你了?立个贵君执掌凤印代理六宫不也一样?
立后这种事,皇帝自是可以谁也不听自己决定,不过本朝言官在朝堂上骂起来真的很猛,特别是姜青姝亲手提拔的一群以宋覃为首的御史台喷子团队。
姜青姝觉得找个能附和她的人。
忠臣不行。
要不……张瑾?
张瑾会希望她立后吗?如果那个人不是阿奚,为了阿奚,他也不会愿意吧?
姜青姝沉吟片刻,问邓漪:“张瑾下值了没有?”
邓漪出去片刻,回来禀道:“回陛下,张司空还在中书省内衙,还未出宫,似是还在忙碌。”
“待他忙完,让他出宫之前直接来见朕。”
“是。”
邓漪不知道女帝是要找张相讨论什么,这几日陛下似乎一直在考虑后宫的事,邓漪对此也倍感心疼无奈,君后过世没有多久,这些大臣明知道陛下有多难过,却逼着她早日纳新人。
就算是每日陪在陛下身边的张家小郎君,每日和陛下一起,却也不曾提过半个字的后宫之事。
与其说像外界说的提早筹谋君后之位,邓漪更愿意相信张瑜只是在哄陛下开心,让她可以从紧绷的政务中放松下来,开心一些。
最近的政务并不轻松,谋反过去还没有多久,就算首犯已经被凌迟,但一直到最近,因谋反带来的后续影响都还在持续,那些参与谋反士兵虽然有罪,但不可能全杀,只能略微处罚,主将被赐死之后,军中详情还要仔细查探。
所以,比起严格的秋月,邓漪对张瑜并没有厌恶。
毕竟陛下看见他才会笑一笑。
邓漪一边思索一边踏出殿门,就看见那小郎君又踏着月色而来,他今日穿的又是湖蓝色的衣裳,月光流泻在衣袖上,泛着淡淡光泽。
他瞧见邓漪,笑着朝她打了声招呼,眼尾飞扬,端得潇洒,邓漪朝他点头,“陛下在里面,正好忙完了。”
张瑜笑道:“好,多谢邓大人。”
其实以邓漪的官位和张瑜如今在陛下跟前的受宠程度,他犯不着如此客气。
二人错身分别之后,邓漪又暗暗在心里感慨了一声:起初以为陛下有些识人不清,现在时间久了一看,这少年的教养和性子都极好,只是规矩上不契合宫廷罢了,果然陛下眼光独到,能被陛下亲自入眼的人,都是不错的。
那厢张瑜走入殿中,看到刚刚搁笔的姜青姝,她看到他来了,也依然坐在龙椅上,只是瞧着他,目光宁静。
他上前,摸了摸她的发,又把她抱进怀里。
少年修长如玉的手指泛着稍许凉意,摩挲着她在烛光下愈显莹白的耳后,嗓音低低的,“七娘还有半个月便要过生辰了。”
“是呀。”
“那我要送七娘一个礼物,你送我莹雪剑,我却什么都没有给你。”他微微俯身,凑到她的颊侧问:“七娘有喜欢的东西吗?”
“朕喜欢阿奚呀。”
她漫不经心地笑答,张瑜笑了起来,“又乱说。”他抱着少女腰肢的手臂蓦地收紧,闻到她发间的浅香,她没有回头,伸手摸了摸他蓬松的脑袋顶,“你才乱说,朕要是不喜欢你,怎么会给你碰?”
可是,他们太不像一个世界的人。
她方才还在看礼部送来的名册,在张瑜进来的瞬间就关上了,也许是怕他难过,也许是在排斥什么,但是抚摸着他发顶的手却柔软轻柔,会让人不自觉沉醉进去。
他把她抱得又紧了些。
光下少女的脖颈带出秀美的弧度,白得像玉瓷,一尊抱紧了也捂不热的玉瓷,他真是太喜欢她了,喜欢得一再用力抱紧,就像信徒俯首在佛像下,被俯视众生的神明看到这副渴求的样子。
她背对着他。
也看不到少年潋滟的眸色。
满溢的都是爱意,越发割舍不掉的爱意。
姜青姝微微沉默,看到一行字。
【张瑜在紫宸殿内紧紧抱着女帝,享受着温存,此时此刻,他多么希望时间可以过得慢一点。】
这样,他就可以久一点,再久一点,独占她。
姜青姝戳了戳腹部环过的少年手臂,突然轻轻朝他一挠,张瑜本来沉浸在情绪里,立刻痒得后退一步,“……哈哈哈,别挠。”
她站起身来,笑意如春水浮动,“原来你怕痒啊?叫你走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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