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一路赶到机场的时候,因为已经超过跟你约好的出关时间,所以我直接把车子停在门口,并且努力在四周的人群里寻找你的身影,就是照片上那张停留在我印象里的清秀脸庞,只是怎麽张望都没有发现……
正当我拿出手机,犹豫着该不该拨通电话跟你确认一下之际,一个念头抢先闯入了我的思绪:会不会,是被「晃点」了呢?
可是,那个网路上的订票档案是怎麽回事?造假的吗?
我感到有些混乱,同时也责怪自己为什麽要把你当成这样的人,但也不排除有这个可能,怎麽说花飞机票钱特地跑去见一个素未谋面的网友,是一件「非常需要勇气」的事情。
要是我,做得出来吗?以我懒惰的程度加上微薄的打工薪水,应该会打退堂鼓吧?
就在我这样胡乱想的时候,口袋内的手机传来了震动以及铃声,一股铃铛般的清脆声音在我的耳际上开口了:「哈喽,请问是冷大吗?我是小纯,已经到台北了,你在哪里?」
「呃……我也到了,我穿白色的外套,不过你叫我谚明就可以了。」在网路上被人喊冷大喊多了,但是现实中我反而不太习惯。
「呵呵,我看到你了,我在你身後唷!」
维持着通话状态的姿势转过身去,我果然看见了一个女孩正以同样的动作对着我微笑。
虽然是第一次和你见面,可是我却有种错觉,对於你外型整体给我的错觉,彷佛曾经有印象似的,一时之间却又说不上来。
「该不会是什麽一见锺情之类的吧?太老套了唷!」你笑着收起手机走到我身边这麽说着,而我只能以尴尬地笑容来回应。
不过当我一边问你想吃些什麽、一边打开为你取安全帽的时候,那麽模糊的念头就瞬间清晰了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总觉得你好像很需要人保护似的,例如……这顶安全帽上面的无尾熊。」那是我为了你特地去买的全新安全帽,已经放在车厢内好几天了。
「我爸妈还有不少朋友也这麽对我说过,不过我已经长大了,也想走走看自己的路……」尽管你的脸上还是维持着笑容,可是语气之中却已经感伤了起来。
就像之前在线上,我们曾经聊过的。
为了转移气氛,於是我又绕回了原先的话题,问你想吃些什麽,然而你却只是对着我笑笑。
「那还用说,当然是冷大最喜欢的回转寿司啦!」
呵,我早该想到的。
「可是我对机场附近不熟,不清楚哪里有寿司店耶……」
幸好,你的细心也预先设想好了。
「没关系,我有先上网查过了,从这里过去车程大概二十分钟。」说完,你从包包内翻出一张手绘地图,是从这里到寿司店的路线。
「你画得很详细,连我这个土生土长的台北人都要自叹不如了……」
「呵呵,因为我喜欢画画嘛,对了——改天我画一张你的素描给你好不好?」戴着无尾熊安全帽坐上我的後座的时候,你这麽问着。
「当然没问题,不过要把画得好看一些唷!」而我,则笑着回应,为我们的故事催下油门……
在网路世界里头,我用说故事的方式与读者们互动;在现实世界里,也延续着同样的模式,只是,这个故事我从来没有跟人提起过,包括我从国中就认识到现在死党兄弟,至於为什麽,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其实也不是什麽不能说的故事,可能,是因为就连我自己也觉得太过不可思议了吧?
但,遇见你之後,我却想说,这段放在心里面好一段时间的往事。
「之前你在线上不是问过我、为什麽会开始想写小说吗?」
「呵呵,是呀,不过你说故事有点长,之後再找时间跟我说,所以之後就没有再问你了,现在可以说了吗?」
「是啊……可以了,你知道——网路上有种叫做『语音聊天室』的东西吗?」寿司店内,喝着你为我冲泡的热茶,我缓缓回忆了起来。
「你是说、可以用麦克风还有视讯跟网友们聊天的公开聊天室吗?那个我知道,以前在网路上有看过,只是没有点进去参观,怎麽了吗?」
「我从高中开始打工的时候,就喜欢找一些比较特别的工作,像是洗大体、人体药物实验、酒店少爷等等都做过,网路语音聊天室的主持人也是,那是我大二升大三的暑假去应徵的,有一个网站为了推广大家使用,所以特别训练了一些网路DJ开固定的主题和时段来与网友互动,薪水很不错,而且还要先受训过……」
一边吃着寿司,我一边为你解说着,关於这个故事的背景。
「当时在我主持的聊天室内,有个每天都会固定来报到的女网友,而且很特别,人家进来聊天室不外乎都是想找人哈拉或是唱歌跟大家分享,不过她不一样,不仅从来不使用麦克风发言,就连打字说几句话都不曾有过,顶多就是有人唱歌的时候,丢几个鼓掌的动画出来而已,整个人超级安静,就好像……专门来这儿听大家聊天说话或是唱歌的。」
「真的挺特别的,好像当作广播在听唷!」
「本来我也是这麽认为的,所以也没特别再去理会,直到有一天,我在线上贴了歌词,自弹自唱演奏了一首高中参加社团写的歌之後,那个女网友忽然传了密语给我,当时我看见那个跳开的视窗、还以为自己眼花了呢……」
「结果她跟你说什麽?」
「她问我、那首歌词是不是我写的?她觉得很不错,还问我有没有其它领域的文字创作,因为……她想邀请我一起写小说!」
「……真的假的?!」看着你错愕的表情,就彷佛看见了当初那个坐在电脑前不敢置信的自己。
但偏偏网路世界就是这麽奇妙,拥有无限的可能。
在还没遇见师父以前,「作家」这种身分的人对我说来说是很神秘,充满梦幻与理智,就如同在作家的字典里头,没有什麽困惑是解答不出来的。所以起初我以为自己碰到了金光党之类的诈骗集团,只是诈骗人家一起写小说要作什麽?
为了消除我的疑虑,师父给了我一个网址,点进去後是一间出版社的网站,然後是一组帐号密码,要我去作家专区输入看看,可以自由修改里头的资讯、回覆读这的留言、还可以以作者的优惠来购书……
「结果因为是真的、所以你就跟你的师父开始合作了吗?」
「是真的,我的师父笔名叫做冷晴,是个专门写爱情故事的女作家,只是……她从来没有以我师父的身分自居,那是我自己放在心里面对她的尊称,她对我的方式比较像是朋友,都是喊我子名,而我喊她晴姊……」周子名,那是我的本名。
故事说到这里的时候,我连我的本名都告诉你了。
往後,还会告诉你更多吧?只是在回忆师父的故事里头,我的感伤仍然一点一滴释放着……
「所以你的笔名也姓冷,就是因为她喽?」
「是啊……只是我跟师父相处的时间并不长,只有差不多半年,我的笔名是後来才取的,但我有试图把这个消息分享给师父知道,不晓得在另外一个世界的她有没有收到就是了……」
「另外一个……世界?」
「对……」
除了师父之外,我也不认识其他的作家,但或许擅长创作的人,人生也都是如此戏剧化的吧,师父大我十多岁,她跟我说,她是在一个家教很严厉的环境下长大的,直到大学才有过暗恋异姓的经验,但仅仅也止於暗恋而已。大学毕业後当了几年的老师,後来觉得生活太过单调,所以开始写作,并且渐渐地从兼职改为专职……
一直以来,她在情感上的创作都是采取幻想式的写法,然而随着近年来网路小说的崛起,读者们的口味也渐渐在改变,开始接受比较贴近生活的写实派笔法,为了适应环境,所以她不得不尝试改变……
「像是学生们最爱看的以校园为背景的爱情故事,要一个已经三十多岁、毕业这麽久的人去写,实在有些困难,再加上我的学生时代,谈恋爱可是禁忌呀……」师父曾经如此感叹地诉说她需要我帮忙的原因。
或许,在师父的眼中,我们这些七年级生的生活方式会让她感到时代上的差异,不过对我来说,师父同样也是一个奇女子,单凭想像,就能够虚构出十几本小说的剧情,以及……两性之间情爱纠葛的感触。
究竟是怎麽写出来的呢?每当我这麽问的时候,师父总是耸耸肩膀,给我一个带着些许苦涩的微笑;我也曾经问过师父为什麽不实际谈一场恋爱、而要用想像跟参考的?她说,大学毕业之後父母有替她安排过几次相亲,但她认为自己的人生大事,不该以这种方式来作定论,偏偏她看上眼的对象父母又不喜欢,所以往往最後连朋友也做不成,最後索性乾脆一个人小孤独处。
当然,就我个人的观点而言,我是鼓励师父去寻找美好的另一半的,尤其是某个聊天的夜晚,师父对我提起她的父母都在数年相继过世,临走前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看见她找到一个好的归宿後……
「後来,师父真的尝试去多认识一些异性,只是同时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而她决定要离开人世间……」寿司我没吃上几口,反而是满满地一整杯茶已经喝到见底,於是我替自己又冲了一杯。
这样,我才可以把自己一部分快要洒上眼泪的脸颊埋在杯子里。
「嗯……我可以问你师父离开的原因吗?」大概是看出我的难过,你问的小心翼翼。
「师父在遗书上写,几次出去,那些跟她差不多年纪的中年男子不是相处不来、就是急着结婚,根本没心思好好谈恋爱培养感情,甚至还有更过分的直接跟她挑明要一夜情:『都一把年纪了!还装什麽淑女?』师父她很难过,她说自己已经是个四十岁的女人了,即使她现在开始想要好好去爱,也来不及……」
说完故事後,本来我以为自己会掉下眼泪的,但是没有,只是变得没有胃口了而已。
於是我就一直这麽沉默着,让自己浸泡在感伤的氛围中。
「……你怎麽都不吃呢?」然後你开口了。
「抱歉,忽然吃不太下,你尽量吃没关系。」我歉然地笑笑,伸起手来在回转台上随意替你拿一盘,没想到你会这样错愕地反应。
「冷大,你拿的这盘……是什麽?」
「呃……应该是生鱼片吧?只是我没有吃过。」看着桌上那盘不知道鱼种的握寿司,我也愣了一下。
「那……我们一人一个,一起吃好不好?而且你都没什麽吃耶……」当你这麽说的时候,我才忽然发现,你那双正注视着我眼神,变得不太一样了。
是错觉吗?还是我多心呢?彷佛有一股微妙的情愫正流动着。
而我,又该怎麽回应呢?就在我迅速思考的那几妙内,左手已经自动自发地握住了筷子,夹起那块握寿司沾酱,然後放进口中……
我无法形容那块不知道是什麽鱼种的握寿司,并非我的味蕾有什麽问题,而是在我口中所散发的香甜,似乎……
来自於别的地方。
结帐後离开回转寿司店,已经是下午一点半,由於你说必须在三点赶到机场飞回去,加上一时之间也知道该去哪里,所以最後我们决定在附近找个地方坐一下聊天。
骑车在附近绕了一会儿,很快就找到一间附有下午茶套餐的咖啡厅,虽然只是蛋糕松饼类型的甜食,平常我也很少吃这些东西,不过……我想你应该没有吃饱吧?
毕竟是第一次见面,印象中很多女孩都是这样的,会尽量以少份量的餐点来维持形象与仪态,同时也有客气一些的意思,但其实这种情形也会发生在南生身上。
像我就是,只是我现在真的没有什麽胃口。
不过礼貌上,我这个地主还是应该回请一下,怎麽说刚才在回转寿司店的帐单是由你坚持请客的。
「欢迎光临,请问两位要点些什麽呢?」
「一杯冰的焦糖玛奇朵。」就在我刚转过头准备询问你的决定之际,视线内刚好撇见你的目光正扫过橱窗台内的蛋糕,於是我虽然维持着原先的话语,却在心里面暗自多添加了一道接续……
「小纯,你要喝什麽呢?」我在听见你回答了「卡布奇诺」後,又对着店员补充:「请帮她升级成套餐。」搭配蛋糕的那种。
也许是我多心了,但总觉得你方才望向橱窗内的那股眼神并非是出自於肠胃饥饿……却又说不太上来。
然而我只是,想帮你完成这小小地愿望而已。
最後你选择了黑森林的巧克力蛋糕,并且在就座後继续谈起师父的事。
「冷大,刚才就想问你了,你的写作技巧,是你的师父教的吗?她都怎麽教你呢?毕竟小说跟学校的作文课不太一样,所以我蛮好奇的……」
由於当年还没有实施「室内菸害防制法」,所以多数咖啡厅内是有设置吸菸区的,刚好一开始我挑选的位子就是可以抽菸的,而这个问题,我必须依靠尼古丁的补助才能够回答。
点燃一根红色Dunhill,我在浓浓地烟雾之中,搭配着咖啡的苦香,再次跌入感伤回亿的漩涡里头……
「其实,师父她从来不曾干涉过我该怎麽写作,她总是让我自由发挥,然後在我完成一个段落後,一句一句帮我修改加上润饰,那时候我甚至连标点符号都不怎麽会用,更别提一推错别字还有乱七八糟的章法了……」
「不过,那些都是後来我们合作的第一本书出来後、我这个愚钝的笨蛋才发现的……」我补充。
「真的完全没有?那她有没有跟你分享过什麽心得之类的呢?」你的表情甚是讶异,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呢。
「如果真要说的话……应该算有吧?只是我听不太懂。」
「什麽意思?」
那是在师父就要离开的前几天,某个夜晚她在线上忽然敲我,说她接下来要说的这段话或许现在的我无法体会,但是将来的某一天,如果有「感触」了,像是遇上一些事情或是一个人让我愿意放下原有的写作执着,那麽,我的写作功力就会往上更加提升一个境界。
师父说,我的写作笔法属於真实风格过於强烈和认真,所以导致常常和「自己故事」有所冲突以及矛盾……
「越说我越无法明白了呢。」你露出有些抱歉的笑容,但根本就不用抱歉的。
「我在想……会不会是因为我自己……打从心底就不相信爱情呢?那些让读者们感动的故事,是我写出来的没错,但真的存在於这个世界上吗?」
「也许,你只是还没有遇见……真正属於自己的爱情故事而已。」听见你也和师父说一样的话,我也只能够同意了。
或许。
喝光杯子里的咖啡,口齿上的香纯和心跳一样意犹未尽,很想续杯再跟你聊上一些什麽,只可惜时光飞逝已经来到必须送你赶回机场去的时间点,不得不先暂时做个段落终结。
松山机场外,你将无尾熊图案的安全帽递了回来,双手却持续着伸进包包里面翻找东西的动作——然後把一只信封袋接着送了过来。
「这个是……?」我感到困惑地望着你那双认真的眼神,等候解释。
「是学费,是从我小时候存到现在的压岁钱里面提领出来的,虽然不多,但这代表着我的心意,以後就多多麻烦你教我『勇气这项事情』了!冷大。」
你知道吗?当时整个人愣住的我,一直到你挥手跟我说再见、整个身影消失在视线范围内後,还隔了好一会儿的时间才完全回过神来……打开信封,看着里面的五张千元大张不敢置信……
没想到,你竟然把我在网路上和你说的玩笑话当真了!
然後另外一段见面前的对话快速闪过了脑海:
「冷大,过些日子就是我的生日了耶,你可不可以送我一句关於勇气的话?」
「我想想……倘若别人给你的,并不是你自己渴望拥有的,那麽——唯有付出,才等於交换。」
「好难懂唷!那种感觉……像是什麽呢?」
「就像是,一场大冒险吧!」
「呵,那我懂了!」
我把那五张钞票小心翼翼、尽量不让它折到、整齐地放进了我的皮夹内,然後发现信封里面还有一张小卡片。
「冷大,记得在线上聊天的时候你曾经说过,以前你也梦想过将来当个老师,虽然後来跑去心理系、变成立志成为一名谘询师,可是我觉得,你虽然年轻,但你的人生经验却比同年龄的人来得早熟,就像是……『学校外的老师』,以後就麻烦你多教我一些东西了!呵。」
学校外的老师吗?说得真不错呢。
回家的路上我车子骑得很快,不知道为什麽突然很想写小说……
或许,是因为我终於遇见属於自己的第一个爱情故事了吧。
【那五张从此一直静静躺在我皮夹内的千元大钞,我连编号都会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