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常棣之华(7)
轿夫不知发生了什麽事,便停轿。紫宛自己举手一掀帘子,「扑通」跳了下来,竟就奔开去。
文爷一干人不知出了什麽事,愣住了。花深似海派出来护送的跟班暗自叫道:「娘哎,不是这时候想逃跑吧?」都赶上去要拉她。
紫宛急得指着前面叫:「那个唱歌的人!你们快去找他,唱歌的人!」
街面两边是错落的房子,拐角暗巷彼此交织,地形很是复杂。
这吼山歌的离街面隔了一段路,谁知道是在哪儿?大家看紫宛面色郑重,只好三三两两的往那边找。
如烟也下了轿,迎面一股寒风吹来,不觉紧了紧领口,看紫宛这麽慌急慌忙,连外套都没披,好气又好笑,过去扶住她。
紫宛忙握住如烟:「快听这歌,跟裴笛师谱的新曲是不是一个风味?虽不一样,可也是这个感觉的,是不是?我没听说裴笛师又谱了新曲,你听说过没?这个唱歌的不知是什麽人!」
这样说起来……两首曲调确实有点像。但又何至於这麽慌张?
如烟肚里暗道:只听说什麽戏痴、武痴。可怜这个紫宛,都快被整成曲痴了。
路边瑟缩着两个小乞丐,看这几个人衣着华贵,抖抖缩缩想爬过来乞食,文爷的人把他们喝住了,抱怨着:「不过下了场小雪,把要饭的胆子都冻大了,也不看看是什麽人,就敢过来!」
只是想要一口饭吃,想要几个钱,想要好好的活下去,这样也是胆大啊!如烟暗暗咬住下唇。
歌声已经停了,去寻找的人回来,说什麽人也找不到。
紫宛叹着气,很失望的样子。
文爷过来劝解:「凡事缓着来才好。」要送她回轿。
紫宛点着头,怀中掏出个值钱的小玩意,丢到小乞丐面前,小乞丐按着章程磕头致谢,脸上很麻木。轿旁的跟班可惜道:「紫姑娘何必心肠这麽好?这些人是合夥出来骗钱的!死懒,不干活,你看他冻得可怜吗?才活该呢!姑娘可怜这些人哪里可怜得完。」
活该?倘若有做贵公子的机会,谁还讨饭呢?如烟肚里怀着这个冷冷的心思,小脸绷得极紧,将这些跟班瞪了一眼,忽听「咚」的一声,回头看,一个小乞丐倒在地上,身子渐渐僵直。
他再也不用求人可怜了。
回到院里,几个女孩子便来约紫宛同去洗浴。
紫宛不想见她们,本来想自己关起门来洗过就好了,可她们今儿个极其热情,田菁道:「托人采买了一些极好的香精,用来和在香灯里也好,点在浴水里也好,听说舒筋活血,是很解乏的,我一个人用觉得浪费,姐姐们一块试试不好吗?」语气柔婉至极。
紫宛这个脾气,软硬不吃,可就是耐不住唠叨,被她们说得烦了,不好意思坚拒,便同去洗浴。
那香精果然温馨宜人,不知采了多少种花草合成的,点在热水中,满室生香,泡得浑身懒洋洋的,皮肤也都蒸得红通通了。大家便陆续出来,敷了护肤的花泥,脸上遮着手巾,各自躺下养神。
这个时候,紫宛听见有人在哼歌,很轻很轻,好像是李斗谱过词的那一首歌的旋律。
外屋点亮了一盏灯。
远远的是谁在嚷──
「星……那女人……陷阱!」
是巷子里的人声传到这里来了吗?这个人到底在嚷什麽?
紫宛睁开眼睛。其他姑娘们仍在手巾下阖目休憩,好像什麽都没听到,紫宛也就不惊动她们,自己披一件袍子,穿着拖鞋跑了出去。
下午的天空暗淡如一张旧纸,空气凝肃,花园中树叶子都愣在那里,寒意重了,冷得有点压迫感,呼吸都变得低微。
从门口出去,穿过园子,贴着比较靠外的那堵墙细听,哪里有街声?紫宛呆了片刻,冷了,打个哆嗦,默默往回走。
但她刚刚出去的那道门,忽然打不开了。
有谁已经将它锁上。
紫宛心往下一沉,拼命打门,上头的窗口忽然「哗」的一声,浇下一盆水来。
从头浇到脚,是冷的。很冷。
然後才有脚步声,女孩子们嘻嘻笑道:「谁啊?谁在外面?」金琥和宝巾抢着开门,越抢越打不开,终於把紫宛放进来时,她已经嘴唇乌紫、全身哆嗦,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众人赶紧扶她泡热水,她一进浴盆,就「哈秋」一声,打了好大的一个喷嚏。
紫宛的身体其实挺结实的,这麽折腾并没有生病。
但如烟悄悄的劝她:装病吧!避过这个风头,看看情形,再做打算。
这话正中紫宛下怀,她就躺到了床上,压着嗓子装出点嘶哑音色,假装病了。
众人都情深义重的来探访她,说了许多贴心暖肺的话。紫宛一概颤颤巍巍答:「都是我不懂事,惹出这场病来,有劳姐姐妹妹慰问。我身上觉得很不舒服,怕是要多躺两天,嬷嬷面前请帮忙美言几句。」说得有够可怜的。
可是,那些人一走,紫宛就向如烟冷笑道:「都是群装神弄鬼的家伙……尤其是田菁。这些事後头一定是她主谋,你不信?哼,谁的面具有她漂亮?谁的心计有她深!再说,我虽然风头健一点,资历毕竟浅,别管外头说得多好听,我自己心里知道,还压不过嘉兰这些老人。她们混到这一等地位,也都是修炼成精的,能不明白这个?犯不着往死里谋算我。这一次年节,嘉兰、苏铁准是顶顶出风头的,瑞香她们地位稳固,不上不下,也就那样了,靠踩我,她们也爬不过那两位的上头去,何必多事?只有田菁,跟我同期出来的,先害了我,她才好上位,跟那些人争竞呢!你看她多有野心、多有手腕?跟宋家二老爷勾搭那麽好了,还不招幌子。聪明不外露,手腕都用在阴里头了!」
如烟心里还有点疑惑。事情未必就是如此吧?否则,田菁的心计岂不比她还厉害?那她以後怎麽还有信心走下去?再说,宝巾可能因李斗与紫宛结怨,嘉兰可能因那次口角对紫宛怀恨,瑞香还可能以为紫宛带关镇波去撞她的奸、从而恼羞成怒……哇,这样一想起来,紫宛这家伙在树敌方面还真有天份,人人都可能对她下黑手啊!
紫宛却认定了:「就是她。她像条蛇!趁人不注意,就咬上一口。而且她在纹月面前那样卖力表演,收伏了这麽个死心塌地的好丫头,如虎添翼,办起事来多顺!我没往这方面留心,棋输一着,是活该,日後一定要赢过她!」
如烟默默记下了,出去找到田菁,装是无意的,让她看到自己玩一个游戏。
她拿着一个小娃娃,实在是很平常的娃娃,但如烟用其他更普通的花紮出小花轿,将它抬起来,再用丝巾装作舞伎在它身前起舞,它就高贵得像一个公主。
田菁的眼神亮了,几乎想上前表示感谢,终於只是装不在意的样子走了过去。
如烟的脸上滑过一丝冷笑。
要玩,大家一起来玩嘛!谁比谁学得慢半拍?
这个时候,有一个不速之客到了紫宛的病房中。
是嬷嬷。她将紫宛审视了片刻,慢慢将唇角扬了起来:「听见唱歌吗?心有所思,听到别人哼几个音符,就不由自主的把旋律顺了下去。那是你自己的心魔,人家只不过有这个本事引起你的魔。连引你注意的几句断续说话,也是一样。你以为你聪明吗?掉进人家的局里了。这是无迹之局,查无可查的。你觉得你在我手里把本事都学会了?告诉你,对於别人心思的揣摩,你还早呢!」
紫宛将头猛的一抬,凝视她:「嬷嬷?」
「我说过,你不要想逃走。因为有一天,你会求我把所有的本事都教给你的。」嬷嬷懒洋洋抱着双手:「你连女人的心思都对付不了,又怎麽奢望留住男人的心?」
风从窗外吹过去。
田菁已经抬步走向青衿院,想请求嬷嬷教她排练群舞。
丝丝缕缕的交缠,这小小一个院子,连同院子外的世界里,谁知道有多少个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