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寒煙翠 卷一 — 五、南有嘉魚(1)

五、南有嘉鱼(1)

九九重阳节要到了,行脚店里,两个半大小子在磨牙:「昨儿又往法明峰上搬了一天东西,累得要死,你小子来帮个忙吧!」

「成啊——这麽大生意,是王宫里、太子府里、还是哪位郡府大人府里?」

「切!咱们王和太子有的是丁夫苦役,还用得着我们?其他啥府也都不对。这是花深似海的生意。」

「花深似海?那不是窑子里吗?」

「正是。」

「不对吧。我见有个来说话的长随,怎麽说他们先生如何如何的?」

「傻子!窑子里姑娘分几等几分呢!最差劲的睡通铺,叫『待诏粉头』。中等的住小楼,叫『长三姑娘』。最上等的住着书寓,叫『寓所先生』,那才是绝代佳人!」

「哎呀,那我这辈子能见她们一次吗?」

「问我?你把嘴张我看看。」

「啊~~」

「你嘴里怎麽没长象牙?」

「呸!你嘴里长象牙了?」

「所以,咱们这辈子都别想见她们一面!」

「嗐!」

到处都在筹办重阳节的事宜,深宅大院里,几个管事的正在奔忙:「这条子得快点下,迟了,请不到先生!」

「花深似海打过招呼了,寅时後她们的姑娘都自己上法明峰开宴呢。」

「知道!咱们老爷是打算寅时後跟去游玩的。可中午家里那顿,不请个先生来唱几句吗?那成什麽样子!快去快去。」

「是!」

重阳是个快乐的日子。花前窗下,几个妇女正在嘀咕:「你们家还要把花深似海的骚蹄子请到席上呀?」

「可不是嘛,不过苏铁先生的巾生,我爱听,扮得真好。」

「再好,还不是个婊子!」

「嘘!当心叫先生们听见,从此再不理你们家的邀请,你家男人不捶死你!」

「怕什麽?捶恼了我也跑到花深似海去,不过讨个生活,谁怕谁呀!」

「嘘……」

就这样,重阳节终於到了。闽国王都的周遭山峦打清早起就有人三三两两登高应景,直要到日头偏午,才真正陆续热闹起来。

花深似海的前锋部队登向法明峰,如烟也在其中。

这麽多婊子、婢子、异乡浪子、火山孝子……浩浩荡荡组成一支大队伍,场面壮观。

但倘若不是登高消闲,而是逃难,这些人一个个都不许坐轿子,东西也都得自己扛着,岂不会更有趣呢?她从轿帘缝外看出去,看青碧的山影和草木缓缓移过,不出声的笑。

吴三爷一只手掌落在如烟背上,轻声笑:「见到什麽好景致了?」老喉咙那样浑浊,倾一江水都洗不乾净。

他似乎也怕人嫌弃,手轻轻落下去,但到底不甘心,一点点、一丝丝,悄悄慢慢,往襟口爬来,像什麽肥腻的虫子,倒不如乾脆伸进来摸一把,都没这麽尴尬的!

贴虹不露声色的扯扯吴三爷的袖口,天真雀跃道:「哎呀三爷!这个花叫什麽呢?开得真好看!」

吴三爷的手收了回来,笑道:「你们真是关得久了,这些野花野看得这麽开心。到峰顶亭上,听说有不少好菊花,我给你剪上两朵。」

「那不行!要是几个姐姐没有,我们有了,又要被人说!」贴虹作势道。

吴三爷温存答:「有我作主,哪个敢说!」

贴虹就笑,努力再扯些七七八八的东西跟他絮叨,他呵呵应答着,可那只手,还是悄悄向如烟的腿摸过来。

垂头,看着路边粉红的小花一步步移向後面去,如烟纹丝不动。任那只手一点一点摸来,倒像要锻链自己的耐性,能够忍受到什麽地步似的,不动。

忽然轿子停了。

一个人跪在轿前大声道:「小的善儿,向吴三爷请安!」

轿帘便打起来,吴三爷忙危坐欠身,说道:「怎麽要劳动小哥亲跑腿过来?」

不过是个跑腿的小厮,怎要富甲一方吴三爷对他如此客气?原来他不是别人家,正是小郡爷身边得力的侍童。

有道是扯着虎皮做大旗,这郡爷身边的侍童,倒比一般的爷们还要风光,小官小贾还得赶着拍他马屁呢!吴三爷纵然是豪商,门里子弟也买了几个功名,毕竟上不得台面的,不敢得罪,因此忙请善儿起身。

善儿也不推辞,就地上站了起来,朗朗笑道:「三爷!不为别的,这轿子山路颠啊颠的,咱们小爷系珊瑚坠的绦子忽然散了!他向来不用针线的人,口味刁,房中会打络子的宣悦姑娘又没跟来,正犯难呢,忽想着了一个人,您猜猜谁的手还能这麽巧?」

吴三爷的目光落在旁边,口中笑道:「小虹儿毛燥。莫非是如烟?」

善儿合掌笑道:「正是了!听说这位姐姐聪敏,女红又好,且能打新鲜花样,咱们小爷大喜,就差小的来找,谁知在爷轿里!敢问爷,就请这位姐姐动身到那边救救急如何?小的谢过了!」

他都这麽说了,吴三爷哪能有拒绝的道理。

如烟从从容容下了轿子,坐上软兜,脚夫一溜小跑把她送到前面,赶上小郡爷的轿子。

时至秋令,天气仍是暑热,小郡爷一双白玉环将发辫都梳向脑後去,透出似有若无的百日草薰香味道。

如烟在他脚畔坐下,他淡淡招呼道:「来了?」

她点头,目光扫向他腰间,他笑,袖中掏出一条散了的绦子,递给如烟:「我自己拆散的,为的把你叫来。听说那个人用他的轿子带你们,我怕你在里头为难呢。可若是明着叫,你到底是个孩子,我不能惹上和那个人一样的名声,你明白吗?」

如烟点头,低头静静打络子。

他的笑就染上了一丝苦味:「你当然明白。」

她不看他,指尖交错,昙华格子打底,空心连珠链织边,依理路编下去。

他看着,赞叹:「原来你果然打得一手好络子!」

如烟抿嘴笑,嫌他丝条配色不够鲜净,从自己衣底拆下一缕水碧丝来,细致的编在里面。

他往後一靠,不说话了,默默看她编,细洁指尖抚弄着箫身,轿子行向前去。

一顿,停下,众人笑语透过轿帘传进来,善儿小声细气在帘外叫:「爷?」

他叹口气:「到了。我只能护着你到这里,往後事,你自己小心。」

如烟点点头,将珊瑚佩穿上,收了口,双手奉给小郡爷。

他面上露出喜色:「好了?宣悦都没你这样快手,烦她打个东西,要叨咕半天——」忽然收住话,想想,只是叹口气,对她微微躬一躬身,出轿去。

善儿早打起帘子扶好他,往亭子中走,众人笑着接着走,与他看那山色、那花影、那些子精致玩意。如烟瞥了一眼他的洁白背影,自随丫头老嬷们往後面去。

厨子们架起家伙,麻利的忙起来;丫头们有的帮着撮冷盘,有的摆弄插花,总之都在为宴会准备,重头戏却在晚上。

午下这顿只赶着弄些乾净爽利的随便吃,好在席上这些男女有的才用过早膳,有的习惯偏午起床、向晚才用膳,此刻都不太饿。不过夹几片糕点,略动几次筷子就完了,只有小郡爷觉得一味三脆羹十分香甜,吃了几大碗。

这里错错落落吃着,采霓怕席上无聊,心想:若此刻叫他们用完了膳就睡午觉,有几个未必睡得着,何况这会儿睡,向晚起来饮酒作乐,不等正宴开席已然醉了,也不像话,需延些时候。

因此便领了嬷嬷的命,到席前一坐,笑道:「独酒难饮,寡饭难吃,咱们安排坐玩行酒令如何?」

话未落,一个名唤关镇波的,乃是将帅门庭的世子,便扯着嗓子叫起来:「行啥垂头丧气令!咱们划拳吧!」

宝巾与金琥笑他道:「姐夫!谁要跟你划拳,还不快一起玩行酒令。」

於是众人安排座席。这尴尬时候,略得脸些的姑娘都在外头忙着应酬,哪能在这里?幸而几个有心的客人已抢先将中意的姑娘绑在这了,再加上习艺的小妹妹们规矩是不出门的,只在自家席上应付,倘若哪个客人座边没人陪,尽可以叫她们补上,因此人数够用还有余。

关镇波和瑞香打得火热,特央嬷嬷留她在家里少出去,两个自然坐在一处。另一个新科进士徐梅林,给翰林院马大学士招了女婿的,他随同僚出来应酬时认识了繁缕姑娘,还算投缘,如今两个都在这里,也便挨着坐了。

其余人不过随兴乱坐,聚成一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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