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春日暗潮(三)
晨露的手脚十分麻利,不仅倒上了热茶,还进去卧室铺好了床褥。好半天,连彬瑶才把一杯茶给邢震洲灌了下去,他的脸似乎不像之前那样红了,但仍没有消退醉意。
「大人,大人,你怎麽了?为什麽喝那麽多的酒?是出了什麽事情吗?你别吓唬妾身……」
等邢震洲微微恢复神智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柔软的床上,却看不清坐在床边的人究竟是谁,视线像被一张模糊的网遮盖着,脸颊被纤细的手指触碰,身体深处竟生起一股诡异的冲动。那只抚上他脸庞的手,莫非是连彬瑶的?今夜若是和自己的妻子圆了房,他是否就输给了自己?一个念头在脑海中浮过,很快就消失不见。那只手的触感实在太过温柔,令他无法抗拒,心中呼唤着冷星桓的名字,他终於将那女子拉入了怀中。
淡淡的馨香飘散开来,邢震洲头一次嗅到了一种和从前与他共寝过的那些艺伎完全不同的味道。身下的女体在轻轻颤抖着,偶尔发出低低的喘息,一滴温热的泪水滑落在他的手背上,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对方没有抗拒,反而在像睡荷般羞涩地接纳着他,原本含苞欲放的花蕾接受了春雨的洗礼,已然绽放了最艳丽的色彩。
「别走……别离开我,星桓、星桓……」
一声轻微却深情的呼唤传入耳际,连彬瑶刚刚涌上幸福的心陡然凉到了冰点。她明白了,恍然大悟,可她无法怨恨那个一直女扮男装、被自己的丈夫所爱的姑娘,也许那个人心中比她更痛苦、更辛酸。
月光在窗口悄悄洒落,没有人知道,这一夜,从归冕嫁到鹤平的郡主流了整夜的眼泪。
齐淮礼用过早膳,从乳娘手里抱过定邦,到後院散步。新一年的早春二月,她还是第一次亲自抱孩子去园中晒太阳,格外舒心。走到水池边,她忽然看到连彬瑶也站在那里,用手帕捂着口,似乎有些想呕吐的样子,晨露正在给她捶背。
「彬瑶,没事吧?」
「大嫂?」连彬瑶见齐淮礼走过来,连忙行了一礼,可胸中那股恶心的滋味又涌了上来,只好再次回过头去。
「伯宗夫人,请您见谅,我们夫人这两天不知是怎麽了,老是无缘无故想吐,可又吐不出什麽东西来,奴婢一会儿还要去请医官大人来瞧瞧。」晨露在旁解释着。
齐淮礼听罢,仔细看了看连彬瑶的反应,突然面露喜色,「彬瑶,莫非……是有好消息了?」
连彬瑶的脸不由泛起了红霞,其实她这些天的确有种特别的感觉,但并不确定是有了身孕。如今齐淮礼提起,她倒是更多了几分确信,望着大嫂怀中的定邦,她轻轻伸出手去,抚了一下孩子的嫩嫩的小脸。若是自己为邢震洲生下孩子,是否也会像定邦一样可爱呢?
「瞧你这又甜蜜又欢喜的模样,我看十之八九就是有了,等看过大夫,赶快选个吉日去朝神峰酬神吧,要是生下一位小公子,可真是邢家和梵灵之福啊!」
「谢谢大嫂的吉言。」连彬瑶朝着齐淮礼微笑着点了点头,垂下的手指无意间碰到自己的腹部,她仰起头,朝着太阳的方向深深吸了口气。
有了身孕,对她、邢震洲和梵灵整个大领家族来说都是一件可喜可贺的大事,而另一方面,或许只要这孩子能平安地生下来,她也就满足了。自从那一夜之後,邢震洲又与她同寝过几次,但她从来没有开怀大笑过一次,因为丈夫心中仍旧没有专属於她的一片土地,恐怕今後也不会有。
「哇——」齐淮礼怀中的定邦突然哭了起来,打断了她的思绪。
「哎呀,瞧这孩子,一定是想吃奶了,我得亲自抱他找乳娘喂奶去……对了,彬瑶,你在园子里多转一会儿,将来孩子生下来才会更健康。」齐淮礼一边用手轻拍着孩子,一边就道了别,朝石桥那边走去。
「夫人,要奴婢去告诉大领大人……这件事吗?」晨露低声问道。
连彬瑶摇摇头,「不用急,还是先让医官看过了,确认是怀孕,再告诉大人也不迟。」
刚转过身去,一个人影忽然从面前飞奔过来,竟一头撞到连彬瑶身上。晨露吓得脸色煞白,还好她动作够快,一把扶住了主子,抬眼一看,那个冒失鬼竟是邢震英的丫环红莲。
「啊?懿夫人……奴婢该死,请夫人恕罪!」红莲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一个劲磕头求连彬瑶宽恕。
晨露护住连彬瑶,喝斥着红莲:「真是大胆!要是平日里,我们夫人慈悲,倒可以饶你一命,如今夫人有孕在身,你这冒冒失失一撞,把夫人撞出个什麽三长两短来,就算你是伯宗大人跟前的,拿十个脑袋来也不够赔!」
「晨露,别怪她了,只是晃了一下,我没事。」
连彬瑶走上前,伸手扶红莲起来,见那丫环已经吓得掉出了眼泪。
「红莲,我知道你是伯宗大人的贴身丫环,平时一向循规蹈矩,绝对不是故意要来撞我的。告诉我,是不是出什麽事了?」
「懿夫人,多谢您的宽恕……不瞒您说,有人刚刚从新涟送来一封信,伯宗大人的母亲贺太夫人她……过世了……」红莲抹着眼泪道。
「太夫人过世了?上个月底她不是还来看过定邦吗?怎麽才过了不到十天就……」连彬瑶大吃一惊。
「奴婢也不大清楚,只是听贺府的人说,太夫人是突发怪病,毫无前兆晕倒在地。昨儿正要派人来请伯宗大人让大领府的医官过去诊治,没想到派出的人才离开一个多时辰,太夫人就已经……」
「红莲,事关重大,你赶快去告诉伯宗大人,我也立刻去向大领大人告知此事。」连彬瑶说罢,让晨露携着她的手,直奔邢震洲的偏殿。
贺夫人的病故来得突然,据医官和忤作的验证,她是死於气血瞬间过度上涌引起的昏迷,导致了迅速死亡。邢震英知道母亲年轻时便有头痛的毛病,如今病逝,他心中格外难受,直到邢震洲为贺夫人办了一个隆重的葬礼,心情才稍微平稳了些。
直到葬礼结束,连彬瑶怀孕之事才得以公诸众人,兴许丧事之後来了一个喜事,足以安抚大家的情绪。众臣和宗亲都认为,大领家族有了直系後代,皆是霓月之神的庇佑。
「震洲,恭喜你。」邢震英坐在桌台对面,倒上一杯清酒,递到弟弟手里。
邢震洲笑着摇了摇头,「哥,你别强打精神陪我喝酒了,我知道你还没从大娘去世的阴影中彻底走出来,又何必一定要勉强自己?我看你的脸色挺憔悴的,还是让绿桐跟红莲先扶你回伯宗府吧。」
「别为我操心,我自己的身体和精神状况,自己很清楚,目前最重要的还是彬瑶腹中的孩子,她总算有了身孕,我担心你的事也终於可以告一段落。虽然我不敢保证你这个日理万机的大领大人会是孩子的好父亲,但彬瑶肯定是个好母亲,若生出个小公子,必定也是我梵灵的栋梁。」
「哥,我想你弄错了,未来的大领继承人,我并没有想过要传给自己的儿子。」
「什麽?」邢震英不禁愣了一下。
邢震洲伸手搭上他的肩膀,微笑道:「你知道吗?从定邦出生的那天开始,我就已经在心中指定他为未来大领了。」
「你这是在说什麽啊?霓月九国大领家族百年来的规矩,若非大领本身没有男儿後嗣,其位都只会传给直系子孙。如今彬瑶已经身怀有孕,你却说要把大领之位传给我儿定邦,叫我和大臣们如何答应?你又如何能保证定邦将来能承担得起这样的重任?」
「哥,规矩不也是人定的麽?梵灵大领传到了我这一代,我有权改规矩。再说,爹指定的大领人选原本就是你,我不过是被众臣推上了这个位置,我愧对爹和大哥,让定邦做继承人是理所当然的事,我相信不会有多少人反对。你曾经为我付出和牺牲过那麽多,仅是一点微小的回报,你也不愿接受,叫我如何安心?答应我,我会把定邦当作自己亲生儿子一样疼爱,直到他继位为止。」
「震洲……」邢震英话到嘴边,又不自觉地咽了回去。他紧握着弟弟的手,感受着手心的阵阵暖流,或许吧,如此一来,死去的母亲应该就能安然长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