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海边的餐厅吃饭,餐厅与沙滩比邻,只有几步路的距离。天色还亮着的时候,长窗外是一片湛蓝,天暗以後,蓝色隐没在夜色中,只余空气里弥漫着的海水气息,浪潮声一阵一阵,像一双无形的手,撩拨着人的心。
餐桌中央放了一碗透明的浅水钵,两、三个小小的白色圆形蜡烛浮在水上,天一黑,就点亮蜡烛。小小的烛光映在盛了清水与酒液的水晶杯上,明晃晃闪亮亮,彷佛小孩子吹出的肥皂泡泡,触手可即,一碰就破。
我有点害怕,我怕我是清醒的睁着眼睛在作梦。
只有在梦中,才能得偿所愿,才能心想事成,面对想要面对的人,说想要说的话,做想要做的事。
我说话。用一种在任何人面前我都不敢用的立场,说自己的故事。
「……我没见过妈妈,每年讲一次不超过三分钟的电话。她总问相同的问题『你几岁了』,永远记不住我的年龄。她没有察觉到我已经长大,永远是一样的交代:好好读书,听舅舅的话。她不知道,我十九岁快要二十岁,已经不会再乖乖听谁的话,可以自己决定要不要认真读书。
「我不闹脾气,不耍任性,不自暴自弃,不做毁损自己的事情。有人用自我伤害的方式去抗议人生,但我不这麽做。我有饭吃、有地方睡,有人替我付学费读书,有人喜欢我,有人不喜欢我,我也喜欢某些人,讨厌某些人,我没什麽缺的了。我不特别聪明,但知道一个最简单的道理──爱我的人会因为我好而高兴,讨厌我的人不会因为我坏而伤心。我才不要做亲者痛仇者快的事。
「但有时候,也想做一些不一样的事情,那种谁也没想过的、不平常的事情,过一种和其他人截然不同的生活。舅舅舅妈都是平凡的人,性格保守,平实生活,也希望我们能安於平凡,但我的血液里藏着戏剧性的因子,它们安静蛰伏许多年,有一天突然清醒过来,一百八十度的扭转人生。
「所以我做模特儿。
「你说什麽?这是一个好工作。
「嗯,这样讲也没错,可是,在某些人眼里,这是一个离经叛道的行业。我生活的世界中,身体是一种必须被隐藏起来的东西,藏在衣服里、藏在布料底下,在某些美丽的事物上过份讲究、展露身段,是一种罪恶的诱惑。
「舅妈不喜欢我的工作。她把不喜欢摆在脸上,给我看、给每个人看,但我装作视若无睹,看不到听不见。所以你瞧,我并不是个乖乖听话的孩子,也有一些固执向世界抗议的方式。」
我起初说得结结巴巴,但渐渐流畅起来,越说越多,滔滔不绝,几乎停不下来。
梁祺川仔细倾听,当我找不到词汇或卡住的时候,他替我补上几个字,就像在做克漏字考题一样,把破碎的句子、残缺的文章连贯起来,成为完整。
烛光下,他的眼睛像两块深色的水晶,对着我的时候,又深沈又好看,隐隐发亮。
「……我是不是说得太多,该换你说了。」
他微微含笑,「我?我是平常的人,没有你的故事来得有意思。」
我注视他的脸,他分明的轮廓,还有他望着我的时候,倒映烛火和酒波的眼睛,很深很深,像黑洞,吸取我的灵魂。
我低头看面前的白色厚瓷盘、银色刀叉,灯光下餐具闪闪发亮,耀眼刺目。
恍惚中,我听见自己反驳的声音,既大胆又冒失,「能和克莱儿约会的人,怎麽会是平常人!」
我的抢白,突兀又无理,但梁祺川没有生气。他用一种看孩子的目光注视我,眼底带着淡淡的笑,与其说是指责,不如说是无可奈何。
他说:「你也知道这件事情啊。」语气既轻松又愉快,不带骄傲或炫耀,只是单纯的反应。
「报纸上写的,都是真的吗?」我问:「你是克莱儿的男朋友?」
「是的。」
「她非常优雅。」我诚心诚意地说:「我看过她拍的平面广告,真是吸引人。她是这个行业里最好的。我的朋友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只希望有她的一半成就。」
「那你怎麽想?」
「我?我想什麽?」我很困惑。
「你也愿意付出一切代价,拥有她的成就?」他慢慢地问。
我想了一下,摇摇头。「不,我不想。」我老老实实的承认,「我没有想过要在这一行做太久,也许过几年就会离开。」
他用衡量的目光看着我,不说话。
我笑了一笑。「我告诉你一件,从没人知道的事情。」我说:「我做模特儿,不只是因为遗传的戏剧性因子,还有别的原因。
「我和你说过我妈妈了?是的,她是艺术家,画画的,听说很有名。我从有记忆开始就没见过她。
「几年前,我还小的时候,每次我都想打电话问她,我到底是谁?我爸爸是谁?我是怎麽来的?我和这个世界和其他人到底有何关连?我想问她很多令我困扰多年的问题,但到後来我发现,这些问题从来没有答案。我问,她可以回答,也可以不回答。她的回答或许能解开我的疑惑,但也有可能让我更疑惑。」
我深吸一口气,慢慢地说:「最後我终於明白,无论我想问些什麽,或我问得了些什麽,都不重要。我的那些问题,外表看起来虽然挺有道理,但实际上都是谎言。我想问的自始至终只有一个问题:你爱不爱我?在不在乎我?
「我想告诉她,这麽多年来,她是多麽不重视我。我的存在或消失,对她来说似乎全无意义。我有点憎恨她,尤其是每次接到她的新年电话,听她说,要乖乖听舅舅的话、好好读书……我就恨她。
「恨有很多方式。杀人放火是一种恨法,活得好也是一种恨法。在杀人放火和活得好之间,我选择後者。我喜欢戏剧性的效果。」
梁祺川开口说话,「戏剧性?」
「戏剧性。」我严肃地点了点头,「电视连续剧或电影里面,在幕後操控一切,令好人们受尽痛苦的大坏蛋,或者恐怖片里面可怕的恶鬼,总是用一种出其不意的方式,出现在主角面前。」我说:「我想扮演的,就是那样的角色。」
我的手指擦在薄薄的玻璃杯沿上,杯里的粉红香槟光影灩潋。
「我曾经想大红大紫,想闯出一番名堂出来。我想,等我有了名气,有了人气,炙手可热,我就大大方方的去见我妈妈。
「见面的细节,沙盘推演过无数遍,我反覆检讨每一个环节,生怕有疏漏。我想我会选择在她的画作发表会上现身,要穿什麽衣服、戴怎样的珠宝?要找什麽人陪我去,或我自己去……我会做怎样的动作引来媒体的关注?用什麽言论震惊四座?以怎样的语气和她说话?我会告诉她,我原谅她,虽然她从来不在乎我,但我还是很期盼见到她……这是我最喜欢的想像,心情好的时候我想这些,心情不好的时候,我也想这些。想了好几年好几年。
「但有些事情我想不出来。我想不出来她会有什麽反应?
「我原本想,她会後悔,会向我道歉,对我有愧疚。我想她痛哭流涕的请求原谅,想像她满怀懊悔,深感遗憾。我想到她流泪的时候,我就一个人躲在被子里感动得哭。」
梁祺川一语不发的听着。
「但後来我发现,并没有谁向我道歉,对我怀抱愧疚,满怀懊悔或深感遗憾。我只是在编织一场独脚戏的白日梦,独自架构场景、编写台词,然後被自己的想像打动。这些都是想像,都是假的,不是真的。我只是不断的不断的自己骗自己罢了。
「等我发现,我不可能用戏剧性的角色出现,不可能得到补偿,不可能拥有眼泪和道歉之後,我就再也不希罕这一切了。我工作,只是因为我觉得还有可以做下去的价值,但我不会在这一行待太久,这里不好。」
「哪里不好?」他问。
我指着玻璃杯上的倒影。我的脸、餐厅的水晶灯、掩映的烛光,像幻觉一样。
「美丽不好,」我说:「年轻不好,都是过眼云烟,今天在,明天在,有一天就不在了。我不喜欢过眼云烟,不喜欢运气,我要更踏实的东西,最好是那种能紮紮实实抓在手里、藏在脑袋里,拿不掉抢不走,越放越值钱的东西。」
梁祺川看着我,眼底慢慢的慢慢的漏出了一丝笑容。
「现在你知道我是怎麽样的一个人了。」我摊摊手做结论。
我以为他会对我的言语做评论,批评我那些幼稚愚蠢天真傻气的长篇大论。
至不济,也该发表一些附和或不附和的感言。
但他没有。
梁祺川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拿起餐巾擦拭嘴唇。
最後他放下手,想了想,又想了想。
最後他开口说话,他说的,和我先前说的,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
他说:「我觉得你是个很聪明的孩子。」
「聪明?」我微微一愣。我不明白,我上面说的那些话,哪一段和聪明连得上关系。
梁祺川注视着我的眼睛,好像要把视线看进我的心底去。
他说:「前几天的晚上,你在餐厅外面,看见我和克莱儿了,是不是?
「你本来要推门进来。为什麽不进来?
「你掉头走掉了。为什麽要走?
「而今天,我邀你上车,你来了。
「这大半个晚上,你若无其事的问我关於克莱儿的事情,推崇她的优雅与杰出,和我谈你的人生观、戏剧性、白日梦,代价和成就,评论稍纵即逝的美丽与年轻。
「你是聪明的女孩子。迂回曲折、欲擒故纵,每一句话都有意义。你在想什麽?」他看着我的眼睛,重复地问:「纪惟惟,你在想什麽?」
我在想什麽?我在想什麽?
我在想,机会是多麽可遇不可求的东西,它近在眼前,好像只要再前进一步,就能紧握,但等你真的鼓起勇气上前,它已经消失无踪。
我在想,人生就像是一片大雾,伸手不见五指,难辨东西,你永远不知道下一步踩到的是实路还是空洞。
我在想,人到底是要顺从贪心,还是局限贪心?
我在想,我要怎麽样,才能让这场清醒的白日梦永远不醒过来?
我在想,我要怎麽才能让眼前这个人留下来?
我在想,我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我在想,这一切到底值得不值得?
我低头想了半天,慢慢抬起头来,用平和的声音,清晰的语调,最简单的词汇,一个字一个字清楚地说:「我在想,我该怎麽样做,才能让你给我一个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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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稿件还在进行中,所以无法按时贴。
下次贴文大概是三月中的事,那时候我应该把故事写完了。
因为成稿之後会做一次大幅度的修改,
所以现在看到的这个版本,未必会是出版後的定本,
有可能相差不远,也有可能改动很多,一切要看完成後的状况而定。
请见谅。-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