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吉娜回来,动作很大。我被她关门、走动,浴室哗啦啦放水的声音吵醒,才睁开眼,正好灯亮,眼睛一下子无法适应强光,於是把脸埋进枕头里去。
她坐在床边脱鞋子,手指摸索着鞋带上的绊扣,几次都不成功,见了我的反应,笑了笑,「啊,吵到你了?真是不好意思。」
酒醉的人都是这样的,嘴里说的、心里想的和实际行动分别由三个毫不相干的灵魂在操纵。她说不好意思,但并没有起身关灯,也不曾压低音量。
我揉揉眼睛看床头的钟,四点半。
「这麽晚,」我半梦半醒,「你上哪去了?」
她比了一个饮酒的动作,「喝了一点。」
我翻身,脸朝着墙壁方向,用息事宁人的态度处理问题。「快睡吧,明天还有工作。」
吉娜含糊的应声。我听见她继续脱鞋子,接着,「咚」的一声,一只鞋飞了出去,敲在墙上。
「对不起喔!」她咯咯笑着向墙壁道歉,然後又是一阵力不从心的努力,前後大概持续了三、四分钟左右,最後她不耐烦,脾气也上来了,火冒三丈的吼,「有什麽了不起,那我就不脱了──」人往後一躺,一头栽在床上,不动了。
浴室的水声还在响。
我提醒她,「吉娜,你是不是要洗澡?」
没回应。
我提高音量,又喊了一声,「吉娜!」
邻床传来含糊的哼声。「我才不叫……那鬼名字……」
翻身坐起来一看,她歪在自己床上,人已经睡着了。
门口到床的每一盏灯都亮着,身上衣服没换,也没卸妆,头发披散着盖着脸,赤着右脚,单穿左脚的鞋子,浑身都是酒臭味,呼吸声很重。我坐在床边看着她,觉得自己好像不认识她。我第一次意识到,有人是这样过日子的,白天光鲜亮丽,夜里寂寞狼狈。没看到,谁知道?
我想我是叫不醒她的了,只好自己扒开被子下床,帮她把脚上的鞋脱掉、盖床毛毯,然後往浴室方向走,一面走,一面弯腰捡拾地上散落的包包和配件,化妆包、腰带、面纸、钱包……一样样放到桌上去,调暗灯光,又进浴室关紧水龙头。
浴缸里已经蓄了半缸水,流掉可惜。我被吉娜这麽一闹,人醒了,就不容易再睡,乾脆脱了衣服泡进热水里。浴室水气蒙蒙,镜子上一片雾,什麽也看不见。我把脸藏在热气里,心想正好,我就什麽都不想看见。
这个晚上我做了些什麽?
我见人就问路,终於摸索着回到旅馆。人没走失,也没被陌生人带去卖掉。
为了犒赏这场小冒险,我从冰淇淋店里外带了一盒水密桃冰回房间,整个晚上躺在床上看电视,用大汤匙吃冰淇淋。电影台正播一部黑白老电影,故事一开始,美丽的女主角从计程车下来,站在Tiffany的橱窗前,一面着迷贪婪的欣赏钻石首饰,一面咬着早餐面包……
我一面吃冰,一面心里暗暗高兴,心想:原来如此,人都是一样的,因为没有,所以想要,心是空的,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
看完电影,我写日记,在旅游书後面的空白页上乱涂鸦,画我吃过的每一支甜筒、在飞机上看见的宝石海岛、挂在名牌橱窗里的漂亮衣裳、亮晶晶的珠宝,还有皱着眉头踹垃圾桶的摄影师和长得像牛,动作粗暴的发型师,画得兴高采烈,画完了就关电视睡觉。
睡觉最好,什麽也不用想,但我睡得不安稳,梦里面,高级餐厅的水晶吊灯闪闪发亮……真讨厌,作梦也不饶我!
泡在热水里,我抱着膝盖想,这个晚上我过得可真热闹,但这份热闹,不过就和浴室里的朦胧水气一样,用一种欲盖弥彰的态度掩饰空虚。
其实我不开心。
我不知道,该怎样才能让自己开心一点。
探险和吃冰都不再能满足我了。
我计算剩下的钱,吃了那麽些冰,也不过十几块澳币,我还有一叠纸钞,如果够节省,足够在工作结束前,去那间美丽的高级的餐厅开开眼界。我也许买不起昂贵的衣服,但吃一餐像样的,总不会太离谱吧?
我躺在浴缸里想像,如果走进餐厅,要叫些什麽来嚐嚐?我想喝点海鲜汤,吃虾,大龙虾!不,我的钱也许不够叫龙虾,但叫牛排实在是太蠢了,那麽就换吃沙拉好了。我可以吃沙拉,我有理由吃沙拉,我可以理直气壮地说:「我是Kaya的模特儿,必须节食。」
我越想越高兴,在心里反覆又反覆,不停描绘着那美好的一餐。这是我的毛病,一个不怎麽严重却根深蒂固的毛病:喜欢凭空想像。想像那些有可能会发生或永远不会发生的一切,就像画画一样,一笔一笔的把虚幻的影像留在白纸上。
水温渐渐下降,我泡够了,爬起来擦乾身子,重新穿上睡衣。
回到床边,吉娜缩在毛毯里睡。
我躺回床上,闭起眼睛,把脸埋在被子里。
还是不开心。想了那麽多,还是不开心。
不是因为想像不够真实的缘故,也不是因为想像不够美好,而是因为无论怎麽夸张奢华没有限度的去想,都不满足。
我想要的可不只是这样。
闭上眼睛,我就可以看见,心底深处有个小小女孩子,站在餐厅的落地窗外,用贪婪的眼神看着屋里的女人,想自己是她,感受那件白衣裳贴着皮肤时的触感和重量,姿态优雅的倾过身去,亲吻餐桌对面的男人--
我的心怦怦跳。
在看清楚男人的脸之前,我强迫自己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