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到吉娜的友谊,她教会我许多东西。
我想,在她的眼中,我大概是一个年少天真,傻、脾气大且固执,激动起来很难自控,做什麽都少根神经的女孩子。
她於是什麽都教我。譬如说,怎麽在起床後十五分钟内,把头发和妆都做到一丝不苟的完美、参加怎样的活动得说什麽话、如何保护指甲、怎麽节省丝袜破损、在高跟鞋里做点手脚,久站也不容易脚酸、去哪里买什麽最划算便宜;还有那些宝贵的经验:如何处理冷场和意外状况,在活动中出糗了该怎麽圆场,要和谁多说两句话,和谁保持距离,怎样令人印象深刻,却又不显得张扬,掌握机会,远离威胁……
卫姊果然给了我一个名字,叫Vivian,但大多数时候,她们还是叫我惟惟。
我用很慢的速度起步,有很长一段时间好像完全没有进展,但渐渐有了收入,虽然不多,可我节省,足够支出。
舅妈原本对我的工作嗤之以鼻,经常用危言耸听的语气警告,「那种环境很乱的啊,好女孩是不会去做那些事情的……你要惹上麻烦了怎麽办?」
但後来我开始支付部分学费开销,偶尔能买一点小的、不太昂贵的小礼物,请大家吃饭,她就少提这事了。
而真正让她安静下来的,是一支饮料广告。主角另有奇人,我是人海演员之一,镜头只远远的扫过我的侧脸两次,时间不超过两秒钟,但为了拍这支广告,我们练了三个礼拜的舞,每天回来躺在床上,全身骨头好像爆开散了一地。
广告大力播放,一个晚上反覆好几次。有天晚上我回到家,在门口脱鞋,电视里又响起那首恶梦式的广告主题曲,舅妈坐在沙发上安静地看了片刻,突然对我说:「惟惟啊,你知道的,佳敏也很不错。你跟你老板说说看,让她也去试试!当什麽模特儿的就不必了,她腿短,穿裙子不好看,倒是有这样的广告,也让她拍几个。」
这就是认同了。
我於是觉得,自己很幸福。
吉娜对我的态度感到不满,「这样就满足?你真的是……没野心。」
我不好意思的笑。在吉娜面前,我永远觉得自己不行。她对这一行有企图心,想要名气、想要人气,想受欢迎,要令人印象深刻,永不满足。我只要能在杂志里放一、两照片就心花怒放,但她要的是全幅、全彩、跨页、拉页,下面还得放上国际名牌的logo。
野心令人鼓足勇气前进,也同样给人带来无比的失落。
吉娜有实力有经验有野心有想法也有行动力,老天赐给她一双漂亮的长腿,但也给了一个要命的缺陷──她的脸。
她的长相是那种属於邻家少女式的可爱,苹果脸、大眼睛,嘴唇红润,笑起来非常的纯洁甜美。
娃娃脸很受大众的欢迎,走模特儿这一行也没问题,但如果想要跨出本国做到海外去,就难上加难。她是符合台湾人价值观喜好的女孩子,但不是那种能在海外时尚杂志中占有一席之地的人。
可爱是一种筹码,但不能成为武器。她缺乏风格,没有独特性。
人都是这样的,有的时候不在乎,但没有时,一心想要有。吉娜受本地厂商欢迎,但她最不希罕的,就是这些本地厂商。
所以,当卫姊通知,澳洲的服装品牌Kaya选我和吉娜去拍明年春季目录时,她不惜排开一切工作,在第一时间答应。
她同意得很爽快,但我却犹豫不决。
不为什麽,实在是因为海外工作时间长但钱不多,出国开销大,很不合算。比起到澳洲去拍目录,我倒愿意留在台北,接一间电脑厂商夏季资讯展的工作。
「所以说,惟惟你真不会想!资讯展有什麽好?人山人海人挤人,累得半死,完了就完了,数钱收工,以後不过是在工作记录上多一笔,毫无用处;给Kaya拍照就不一样了,海外线,又是拍目录,哪怕照片再模糊,你的脸只有米粒般大小,夹在千百人之中的一个配角,那也是开拓新市场啊!」
「可是我暑假想要存点学费。」我很犹豫,「拍个目录要两周,时间都卡死了,回来还不知道有没有别的案子能接,更何况,」我说:「更何况,我还没拍过服装目录。」
「没拍过又怎样?没试过才要去试,多看多学。」吉娜对我的拖拖拉拉感到不耐烦,「唉,跟小孩子说话,真是累人。好吧,你自己好好想一想,决定怎麽样再说好了。」
我什麽也没多说,当天上完训练课,我就在走廊上告诉卫姊,决定接资讯展的工作。
她当时点点头,说:「好。」
但二十四小时以後,我又站到卫姊面前去,拜托她帮我取消资讯展的预定,改去澳洲。
「为什麽?」她问。
我想了一下才回答,「突然觉得,想出国去看看。」
「突然觉得?今天想的?那昨天怎麽就不想?」
「嗯,昨天,没有这麽想。」我回答得有些断断续续,很不安,眼睛往桌面上瞟,看着一张全家福的合照,照片里头,卫姊的面色柔和,她和丈夫坐在草地上,旁边绕着三个孩子。
卫姊望着我,过了一会儿,低下头去,用很淡然的态度说:「下次做了决定就别反覆。」
「对不起。」我道歉。等了一等,看她没有别的话,於是向後退。「那我先走了。」
我走到门口,又听卫姊喊我,「惟惟。」
「嗯?」我转过脸去看她。
卫姊说:「你还是留在台北比较好。」
「……」
「出国总是有机会的,这次算了吧。我安排其他人去。」
我有些着急,「难道我不能去?」
「不是能不能去的问题。我觉得,你留在台北比较好,资讯展的案子也不错。你上次冬季资讯展表现得很好,这次是厂商指名,认真工作总是有回报的,薪资不会低──」
我用力摇头,「不是酬劳的问题。您是不是已经给Kaya回应了?」
「还没有。」
「那麽,是不是Kaya改变主意要换人?」
「不是。」
「那为什麽我不能去?」我大声问:「我知道我的经验不够,但很想试试看。吉娜也说,没试过才要试试看,多看多学。」
卫姊没作声,过了半晌才开口,「因为你还年轻。」
我笑起来,「我以为这是我的优点呢。」
她不吭声。
我求她,「卫姊,让我去吧,我会好好的工作,听从安排,你就让我去试试看。」
她的脸上露出思考的神气。
我松了口气,心想,只要她不真正坚持,迟早可以说服她。
但过了一会儿,卫姊问:「是不是家里出了什麽事?」
「……」
「要不然,你为什麽这麽着急?一下子改变主意。」
「没什麽事。」我说:「都是我自己的意思。」
我有点怕她追问,幸好她不曾追根究底。
她把桌面上摊开的红色资料夹阖起,放在右边一堆文件的上头,收起笔,看着我说:「既然是你自己的意思,那就算了。想去就去。但我多说几句,你要记住:要谨慎,要小心,除了自己,旁人都不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