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白色 — 第五章 別相信眼睛

佳敏与我,和这个世界的大多数人很相像,深信眼见为凭。但在这个时候,我们都还太年轻,并不知道,全身上下没有什麽器官比眼睛更会骗人。

所看见的,未必真实。

因为错觉,所以我们经常搞错情况、羡慕错误的对象、表错情、说错话、摆错身段,身陷窘境,还浑然不知,还振振有词的辩解。

一切都是美丽且荒谬的误会,但只有身历其境的人才能明白,自己到底站在怎样的僵局之中。

譬如说,接近梦想和实现梦想是完全的两回事。

订立合约後,我被安排上各种训练课程。基础的课每周三堂,每次上课短则一小时,长则耗上半天,还有好些内容分类复杂的进阶课得抽空补上。穿衣服化妆打扮是最最基本的,训练走步、脸部表情、动作仪态、运动的必要进阶,除此之外,怎麽吃饭喝水、如何进退应对,说话的声音,所有能想得到的,都要训练。

当一件事情变成专业,就是难。

卫姊笃信训练出人才,她的训练课程是有名的严格,上课之外还要考试,不管是大牌还是菜鸟,没有充分理由绝不允许迟到早退,那是她的底线。

结果,我第一次上课就犯到了她的禁忌。

我永远记得那是一个天气很好的周三下午,两点半,我推开训练教室大门,卫姊的咆哮声便朝着我直扑而来。

「迟到?!」她的吼叫和她给人的印象完全相反,「你出去!你不用再来了!」

我在完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被她的怒吼吓坏,站在原地睁大眼睛,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训练教室里的人──大约二十多人,年龄不一,但清一色都是女生,都换了方便活动的运动衣,正在暖身──一瞬间不知道自己该怎麽办才好。

卫姊站在最前头,她一身黑,看起来很像电影里面会出现的吸血鬼女王。

「还不走?」我的迟钝反应更激怒她,「滚!」

我吓得退後,手一松,门关上了,玻璃被她高亢的怒吼声震得微动。

隔壁间的办公室里,几个人探头出来看看,见我站在门口,又见教室里的卫姊,吐吐舌头,露出乍舌的表情,又缩了回去。

我隐约听见有人说:「完了,一个短命鬼!」但回过头去看,没有人说话,後来才想通,那是我自己的声音。心底的声音。

我在进退两难和恐惧之间,煎熬了五分钟。那五分钟就像一整个世纪般的漫长。

五分钟後,卫姊开门,走出来,把门关上,拽着我的手臂往走廊後方的办公室拖。她的手很有力,我的手被拉扯得很痛,但我不敢挣扎。

我们进了办公室,她把门摔上。

「你最好有足够的理由解释,为什麽迟到了半小时。」她说,语气和刚才大吼、拖着我走的动作完全不同,非常冷淡。「我给你三分钟解释,好好掰,要是不能说服我,你的合约就要结束了。」

我傻了,至少过了三十秒後才想到该如何解释。

我慌慌张张,双手颤抖着从口袋里掏出那张被我反覆看过不知道多少次,小心折叠起来,但已经满布皱折的课程通知单,把它交给卫姊。

课程通知单统一每周二发放,都是直接塞进个人置物柜里的,上什麽课、几点开始,上面都写得很明白。

我的第一堂课,原本写着下午两点开始,但後来被涂改成三点。

卫姊只消看了一眼就明白了。她停了停,才问:「写的是三点,你怎麽早到半小时?」

「想……早点来,做准备。」我结结巴巴地回答。

她的目光在我脸上扫了一圈,看看我,又低头看看单子,低低「哼」了一声,说:「我想,你还没那本事撒谎。」

她大力开门,大步往训练教室方向走,走了几步回过身来,看我还站在原地,眉头一皱,说:「还要站多久?动作快点,你都迟到半天了!」

我心里很想说,那不是我的错啊,但话在嘴边怎麽也说不出来,只得踉踉跄跄的跟着她又回到训练教室。

教室里的人正在中场休息,喘口气、说说话,气氛活泼,但卫姊一开门进来,就瞬间安静下来。我立刻感觉到每一道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上上下下打量着,各种意味都有。

卫姊站在众人前,挥了一下手上的课程时间表。「又有人在玩整新人的把戏了?窜改上课时间,让菜鸟迟到,吓得小女孩屁滚尿流的,要她知难而退,很有意思?我说过多少遍,有那个美国时间,多花点心思在训练和工作上。整人不能让你多接几个case,不会延长你的工作寿命,不会让你更受欢迎!」

底下一片安静,没人答话,我抬头偷看,发现每个人脸上都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这样看,我也不知道,罪魁祸首到底是谁。

卫姊继续说下去。「我还是那句老话,努力工作和专心训练才是正途。别把心分在小事上头,打死这一个算什麽,看不见的敌人多着呢!」

她雷声大雨点小的把事情就这麽按下了,回过头来,又指责我。「这事别人有十分的不好,你却有九十分的责任。这是给你的一次教训,doublecheck是很重要的。你怎麽没想到先打电话来确认上课时间呢?做这一行,时间时间时间,没有什麽比精确掌握时间更要紧的,多少人因为耽误时间永远丢了工作,你知道吗?」

我愣了一下,没想到问题到最後又回到了我的头上,而且我还是最错的那一个。

「自己好好反省检讨,像你这样莽撞,早晚要出事的!」

必须要过几年以後,我才能承认,卫姊说的话是对的。

这是一个吃亏算赚教训的经验。

有很多时候,开头小事情上摔一跤,比以後在大事上翻船来得好。

但在当下,在我只有十八、九岁的时候,在我年少气盛,把自尊心和颜面看得很重要,心性难平的时候。

当我经历恐惧和委屈,当我的情绪在极端中波折的时候。

当我处在众人围观之下,当我知道,这其中有人就是那个捣鬼者,陷害我的时候,当我猜想有人正为此在心中冷笑──也许是全部也说不定──而表面上却故意装出一派平静或无辜的表情,我那年轻的、无法控制的、不愿意受屈辱的骄傲火焰就熊熊燃烧起来了。

我抬起头来,试图表现平静,但每个音节都在颤抖,反抗地说:「但这又不是我的错!」

训练教室里一片屏息的安静。

我愤怒地问:「你为什麽不追究是谁窜改我的时间表?凭什麽我就要受责怪?我为了这堂课,还特别提早到了──」

我没能把话说完,因为卫姊的下一个动作,成功遏阻了我的言语。

她用力把课程表撕掉,一撕两半,还不够,折起来再撕、再撕……撕扯到破破烂烂成碎片之後,随手一洒。

我低头看着那些碎纸片像雪花一样的落在地板上。

几秒钟以後,卫姊用心平气和的口吻对我说:「去办公室问人要扫把,回来把地扫乾净。训练教室的地板要永远保持乾净,不可以有垃圾。」

停了一停,她又说:「扫了地,你可以决定自己要不要上这堂课。如果要上课,就进教室来,站到最後面去。你今天只能旁观,不能说话,也不可以实际动作。如果不想上课,你就回家,立刻回家,扫了地回家,然後永远别再出现。我会和你舅舅谈终止合约的问题。你只有这两个选择,要麽留,要麽滚!自己看着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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