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白色 — 第一章 女人

我的第一次飞航旅行起於十九岁。那年夏天,我接到两份案子的主动预约。

做为一个刚起步半年多的兼职模特儿,记事本中的日期,经常是空白的,所以说,两个档期相冲的案子,让我首次感受到,被关注的滋味。

但其实一切都只是巧合、想像和错觉。

考上大学的那一年夏天,我就被模特儿公司签下。这不是因为我长得多麽出色,而是我死皮赖脸的缘故──据说公司总监卫姊,是我妈学生时代的死党。

我用「据说」这两个字,是因为我从没能亲口从妈妈这一方得到任何证实。我上一次见到妈妈,只有三岁,而这十五年来,我只有每年过年时,听见她透过电话,简短的交代一句「要乖,好好用功」。

妈是我至亲的对象,但我对於她,真正是一无所知。

但又不是完全无知。

我知道她是一个画家,油彩画之类的,很有才华,在海外小有名气,但读书时成绩不太行。她在台湾勉强念完高职,再也读不下去,奶奶要爷爷安排她结婚,爷爷却找了个在美术系当教授的好朋友,让她拜师学画。

半年之後,她就和这个年过六十的已婚教授恋爱起来。

年龄相差五十岁的师生恋、爷爷、好朋友、教授的老妻、三个成年的孩子,还有十八岁的妈妈……温柔浪漫的爱情故事背後,总有一些藏污纳垢和不见天日的黑暗,最後,和许多家境勉强过得去,又极力想要掩藏事实的父母一样,爷爷把我妈送出国去。

我妈这一走就是十年。期间,爷爷生病过世、舅舅结婚、奶奶生病过世……大小事情,她都不曾回来过,自然也不曾负担过家里的一分开销。

但有一天她突然回来。带着我。

我舅想要劝她留下来,她满口答应。

我舅妈忙着想要替她作媒,她也答应。

但两个礼拜後,一天早上,我舅起来,听我在客房里哇哇的哭,推门一看,房间里只剩我,我妈连着行李衣服都不见了。

而她临走前,不忘记扫光了我舅妈珍藏的嫁妆金饰。

後来,我们所能得知她的每一个消息,大多都是她在哪里开画展、换了哪个国家的新男朋友,又去了哪里……诸如此类。她好像总是不安定,不管是对人、对环境、对国家、对生活,都不能持久的停留,她唯一从一而终的,大概就是画画。

我舅是个厚道的人,对她的行径,总有理由可以谅解。但舅妈很气──她那时已经怀孕,几个月後生下表妹佳敏──她原本只想当一个孩子的妈,也许几年後再生一个,但因为我妈和我的出现,很多事情都不一样了。

所以,我对妈妈的认识来自於两个不同的管道,好的、简单的、充满童稚怀念的,来自於舅,而坏的、不愉快的、放浪的,都来自於舅妈。

除了佳敏,我还有一个表弟,叫佳峻,小我们八岁。之所以年纪相差这麽远,实在是因为,在当时,以舅舅在国中教数学的薪水收入,要想养两个小孩并负担房贷,真是沈重的负担。

所以你知道了,我妈,在旁人看来,是怎麽样一个自私自利且荒唐任性的女人。

我不太喜欢讲沈重的故事,尤其是自己的故事,所以,关於妈妈的事情,就讲到这里。

但我想我和妈妈是有点相似的。

我舅舅的书桌上,有一张妈妈的全身照。拍照的时候,她大约二、三十岁左右,背景是义大利的街头,远处是一座广场,她绾着头发,穿着露着大片胸口的洋装,颈间围着一条长且轻软的美丽丝巾,不穿丝袜的双腿白而修长,脚下的高跟鞋式样优美,手上拿着一副黑色的、大的、亮晶晶的太阳眼镜,坐在露天咖啡座的椅子上,阳光落在脸上,温柔的、轻且浅的、风情万种的微笑。

那张照片解释了许多我年幼时不能理解的东西,包括六十几岁的老教授,为什麽会喜欢上十七、八岁,青涩且稚气未脱的女学生?为什麽她的风流恋情总是一段又一段,停不下来?为什麽她总是不回来?为什麽她不来看我?

我十几岁的时候,最热中的一件事,就是整夜对着镜子,试着在木头书桌椅上,坐出我妈照片中仪态万千的风采来。

为了更逼真的模仿妈妈,我和佳敏费尽苦心,从舅妈的化妆桌和衣柜里,弄来不少她拥有但却从未穿戴过的家当,其中包括一副大墨镜。戴着它,试着想像欧洲的阳光晒在皮肤上的温度。

但舅妈很快就发现我们的游戏,她突袭检查,没收走了我们偷来的墨镜、围巾、口红、粉底和高跟鞋,并高分贝的大吼大叫,罚我们跪在书房里思过。

她对佳敏吼,「袁佳敏,你不好好读书,迟早变得和你姑姑一样!」

又对我咆哮,「纪惟惟,你不好好读书,迟早会比你妈更糟!」

佳敏一挨骂就哭,但我挨了骂却从不哭。

我跪在那里,看起来一副低头忏悔的样子,但眼睛看着书桌上妈妈的照片。她坐在人来人往的异国街道上,脸上一派自若的微笑。

我想,那种笑容,是一种鼓励。

我想,那张照片,是一个目标。

我想,我一定得成为一个能那麽自若微笑的女人,不管情况多不堪,不管发生过什麽、经历过什麽,都能用从容的姿态面对全世界。

那就是我要成为的人。哪怕舅妈说「更糟」,我也要成为像我妈一样,与众不同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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