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寒风夹着雪飞来打在皮袄上沙沙作响。老张拉拉头上的羊皮帽子,重新系了系,彻底把两只耳朵盖住。双手缩在袖中,佝偻着身子朝驿站行去。两边道旁房屋的瓦当垂下了长短不一的冰梭子。雪粒子一下地便和尘土雨水一起烂成了薄薄一层的稀泥,皮靴子踩在上面啪啪作响。
这作贱人的天,窝屋里喝壶暖酒才是正经。看看时辰,老张脚步加快,没多久便已到了驿站。掀开厚重的棉被帘,一股热气扑过来,化开了胡子上积下的小冰渣,水滴落下来,脸上一片水渍。老张上下拍打着身上的雪:「哟,真会享受啊!」
驿官兵士正围着屋子中间的火塘喝热酒,听到声音瞧得是老张便有人笑道:「是张大哥来啦?赶紧喝盅酒暖暖身子!这天气!」
老张也不客气,显见是与驿站的人早已混得熟了,大步走过去,已有人空出一个位置笑着让他坐下。倒了一碗酒仰头喝尽,老张抹抹嘴笑道:「今儿我起晚了,王爷的事可耽误不得。东西呢?」
驿官笑道:「你家王爷倒是怪癖,日日驿马千里以外送白菜!来这儿三年了也不嫌吃腻了!」
老张马上冷下脸,低声喝道:「这话也敢胡说!」和蔼的神色转眼变得凌厉起来。
心里一抖,驿官赶紧岔开话题,大喊着:「阿四,去给张爷把东西张罗好!」陪笑道:「多饮了两碗酒,胡说,胡说的!」
老张叹了口气,把他扯到一边,正色低声说道:「祸从口出,管好手下,不要乱开口,这位爷……」眼神中不知是惧是叹。
驿官缩了缩脖子,屋子里火塘升得暖,背上冒出了冷汗。
老张翻看阿四递过来的背篓,厚棉被里窝着十颗白生生、翠莹莹的白菜,边城冬季最少新鲜菜蔬,这十棵白菜每日却不曾断过,要算上运输花费的人工精力,百两银子一颗也不为过。
他背起背篓,拢好帽子皮褂,笑着打了声招呼,埋着头又走进了寒风里。
边城右翼军帅府後院一片荒芜,不见丝毫绿意。假山与光着枝丫的树积起了冰雪,长长的冰悬挂着,好一处冰雕玉砌的世界。
转过回廊,侍从小心端着盖着银锅子的托盘急急往厢房走去。走到门外,早有候着的侍从接过托盘打帘进去。
屋里升着几个火盆,温暖如春,子离穿着轻棉宽袍看送来的情报与书信。每月,风城璃亲王府他的王妃必会送至家书一封,字里行间细细纪录王府近况、公式化地问候。子离看过笑起来,又提笔写下寥寥数回了。扔过顾天琳的家信,他眼睛瞄过情报,这是第一百七十四条讯息了。三年中数十条,最近两月猛然多了起来。他怅然看向院内,树上冰挂晶莹剔透,心里隐隐涌上一脉柔情,不由得喃喃自语:「风城的冬天不会这麽冷的。」
侍从小心把托盘里的菜摆上桌子。轻唤道:「王爷,用膳了。」
子离回过头来,嘴角那丝浅笑还在:「不知今天的味道如何?」缓步走过去坐下。
侍从盛了一小碗汤细心送到他面前,子离看看汤色,清亮如水。一勺喝下,鲜香甜美,等到吞下去,却似喝下一碗苦药,涩得胃中一阵翻腾。
侍从小心瞟着他的脸色。笑容还在,只不过,似往常一般又僵在了脸上。心里不由得又叹了口气。做了三年的开水白菜,竟无一次让王爷满意,却又每日断不了,急得厨房众人团团转。赏千金到处聘得名厨来边城,仍做不出那种味道。没喝完的汤端下去有厨子忍不住尝了,不解地惊叹道:「这是美味啊!」然而,这麽美味合不了王爷胃口。换了几批厨子也是一样。也不见王爷发怒,就这麽日日做了下去。
子离今日自己又动手盛了一碗,侍从一呆,扑通跪下:「奴才走神了,侍候不周!」
「起来吧,味道很好,以後不用再做这道菜了!」子离淡淡说道。瞧不出他是喜是怒。
侍从心里惴惴不安。怎麽突然间说厌就厌了呢。不敢多问,低头应下。
午膳过後,子离信步直接进了院子,侍从赶紧地把狐裘披风给他披上。
雪下得更重,没多久头顶肩上便积上了一层雪。他随手一拂,没多久又积上了。一丝苦笑带上脸颊,他喃喃道:「砌下落雪如梅乱,拂了一身还满。」看着冰封琉璃的世界不觉痴了。好半天从眼角余光里瞧到侍从冻红了的鼻头,淡笑道:「回屋吧,我小憩会儿。」
闭上眼他脑袋里的思絮如乱雪般纷飞。父皇大概不行了。临南城大捷像是剂猛药,兴奋了神经,还上了两天早朝,兴奋之後病痛加倍,旬前宫中传讯道:「王进汤药小碗,只进流食。」今日报导:「喷药,粒米未沾。」他心里如火烧油煎,却只能在边城,不敢妄动。三年的准备就等着那一道催命圣旨来。
顾相传言,南方无忧。然而这半年来,却出现了军饷粮草难以按时到达的情况。兵部以南方战况为由解释,词语间谦卑,催急了便道已运至路上,总会晚上个把月。顾相言道:「兵部尚书抱病在家,事务多由成侍郎处理……」子离心里透亮,闭着眼想回风城要不了多久了。
风城冬日还能见着绿树,大山环抱挡去了东北方的冷空气,西北风吹到这里已放柔了脚步。大队车马进了风城,钦差含笑来到车轿前温言道:「王上早有旨意,三小姐一路艰辛,不必进宫谢恩了,李相思女若狂,还是早回相府团聚吧。」
阿萝坐在轿内柔声答谢:「大人一路辛苦了。青萝在此拜谢。」
车马在城中路口分开。相府侍卫家臣护着青萝的车轿往相府行去。阿萝这才又唤道:「刘英!」
「小姐有何吩咐?」刘英行到轿前问道。
「到风城了,解药呢?」
刘英脸一红,从怀中摸出个玉盒,双手奉上。轿帘一掀,小玉似嗔似恼地瞟了他一眼,接过了盒子。递给阿萝低声埋怨道:「就知道他那个主子!活该捉弄他!」
「算了吧,我还不想跑呢。以後再收拾他们!」阿萝吞下药,一股热气散发到四肢,力气慢慢恢复。
「小姐,回相府,老爷会不会……」小玉有些担心。
回相府,李相会怎样?阿萝淡定地想,他不是老泪纵横就是和蔼可亲,我是刘珏这个平南王定下的王妃啊。他不待我好点怎麽成?眼珠一转,低声对小玉说着主意。小玉眼睛慢慢开始放光。脸上飞起兴奋的红晕。
车轿缓缓停在相府门口。阿萝下车时抬头看了看相府高悬的牌匾。一丝笑意挂在脸上。早有家仆跑进内堂报讯。李相与众夫人在大堂等候多时了。
李相由衷地佩服起家里的这个三小姐,跑了三年还是把小王爷,哦,不,平南王迷得神魂颠倒。安清王回到风城就邀他过府。老王爷一生戎马,性子直得很,吹胡子瞪眼骂他:「快快把你女儿画像送来,看看是什麽样的人让我家的臭小子迷成那样!千万不要说长得像你!」
李相哭笑不得:「小女无画像,人只是清秀机灵,抚得一手好琴,擅笛而已。」
大概安清王也等得心急了吧。没想到这个老三倒是最合自己的心意,不管太子与四皇子谁登基,安清王的地位却是动摇不了的。青萝嫁过去,相府可保无虞。只是七夫人出了家总是遗憾。只要青萝回家,肯嫁。也就不计较了。
李相笑呵呵地坐在堂内等候青萝。众夫人也伸长了脖子,不知道这个跑了三年的三小姐会以什麽样的面貌出现。
正想着,堂外传来喧哗声,众侍卫伴着两条纤细的身影走近。小玉扶着阿萝小心迈过门槛。一进屋,小玉往地上一跪,嚎啕大哭:「老爷责罚!夫人一心礼佛,竟出了家去!小玉没能照顾好夫人啊!」
阿萝盈盈拜倒,眼睛一红:「爹!阿萝不肖,贪玩还拐了母亲,结果留她一人青灯孤独!」
李相和众夫人看呆了眼,这是青萝?青萝今日成心一身白衣,钗环未饰,脂粉不沾,素净质朴又不掩气度高华。
两人跪在堂前哭得凄惨,众夫人也不免叹气,拭泪。这人一走,倒是没有了嫉恨与怨气。如今三小姐成了相府平衡朝廷势力的重要砝码,只能心疼,得罪不得,不待李相开口,已莺莺燕燕围了上来。小心扶起两人,又是一番别後思念。大夫人笑道:「回来就好,棠园已收拾好了,小玉,你这就去瞧瞧吧。」
李相这才反应过来,慈爱地笑道:「回家便好,回家便好,你娘,唉,玉棠一直性冷,出家礼佛也是正常,就不必再想她,免得扰她清修了。」
眼光一转,落到了刘英身上,这个陌生人又是谁?刘英微笑抱拳道:「小的刘英,从前是王府乌衣骑,现已从乌衣骑除名,王爷命令归入三小姐名下做亲卫。还望相爷照顾。」
用乌衣骑死士做青萝的亲卫?看来平南王对她是喜爱至极了。李相呵呵一笑:「我这个宝贝女儿以後就有劳刘侍卫了。让相府侍卫收拾间屋子,你去瞧瞧,如果缺什麽少什麽,尽管开口便是。相府以後也是你的家了。」
刘英笑道:「王爷已有严令,贴身护卫三小姐,相爷怜悯小的,就让小的也住棠园吧。」说完对李相轻轻眨了眨眼。
李相恍然,心里直夸平南王想的周到,有他的人守着,青萝还能跑那儿去?便答应下来。
等到刘英与小玉往棠园行去。李相笑呵呵抚着胡子对阿萝道:「阿萝啊,真是女大十八变啊。没想到你出落得这麽美丽,为父真是欣慰!」
阿萝红着眼道:「女儿任性贪玩跑出家门,让爹牵挂了。好在平南王收留,这才平安回府。」心里笑着想,父慈子肖有什麽难,我还指望吃光花光你的老本呢。
李相仔细看阿萝素净的打扮,叹道:「在外哪有在家好啊,瞧瞧,我相府千金那能这麽寒碜!夫人啊,嘱库房好好做些首饰,另外你们几个就帮忙新置些衣裳。」
大夫人笑道:「这是当然。太子妃与你姐姐都问过好几次了,想念得很,嘱咐回来後一定进宫去瞧瞧她。」
阿萝暗道,来得可真快啊!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就要四处赴约了。脸上温柔地笑着答应道:「几年未见姐姐,阿萝也很想念呢。」
正在这时,家丁进来送过一封宴贴。李相打开看了看,呵呵笑道:「阿萝啊,你先去休息吧,明日安清王请你过府赴宴。」
安清王?刘珏的老爹?阿萝想笑,真成块宝了,屁股还没坐热呢,就急急要拿到四处亮相。听闻这个安清王脾气可不小,能得先皇赤龙令保皇室平安,掌右冀军威镇边城,几十年启国不敢来犯,他会是什麽样的人呢?刘珏还说他老爹痴情。不管他是什麽样的人,刘珏,你就等着我收服了你老爹再後悔把我打包送回来吧。阿萝对见安清王充满了好奇。
棠园没变。那棵海棠还傲立院中。屋里的摆设焕然一新,新放置了不少贵重物品,不难看出李相讨好的心思。
刘英看到天井里那棵海棠愣了愣,瞧了瞧阿萝,心道,原来如此。也不肯避嫌,自行搬入了东厢房。小玉追着他骂:「哪有大男人住女人院子的?不害臊!」
刘珏笑嘻嘻地说:「主上早有吩咐,不得离开三小姐半步。有我保护,这院子苍蝇都别想飞进来。」
阿萝对男女之防根本不在意,院子里她还住老房间,小玉住她隔壁。七夫人的房间她没动。刘英住的是以前张妈的房间,都还空了两间。她笑道:「住院里多好,今晚我们就来玩纸牌!」
刘英心中不安,这纸牌是什麽玩意儿?难道三小姐还没捉弄够他?一张脸便苦了起来。瞧得小玉咯咯直笑,拍着手道:「好啊,许久没玩了,真是想得很。用过晚饭我们就开打!」笑着不怀好意地看了看刘英。
阿萝含笑看着他俩。推开房门走了进去,这才注意到矮几上放着一张琴,仔细一瞧,正是在太子东宫弹《广陵散》时用过的那张琴。
她不由得蹙眉,这是谁送来的呢?青蕾吗?不象。若是王燕回送来,她必有讨好拉拢之意,她知道那个秘密了吗?在暗示?还是真的讨好呢?若是前者,抵死不认就是,弹琴嘛,好坏还不是自己掌握。若是後者,就更简单,凡事刘珏说了算呗。但若是太子送来的呢?她转念一想又放下心来,量太子现在也不会有什麽,他借重刘家的地方还多着呢。阿萝暗下决心,明日一定要好好会会刘珏的老爹安清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