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书之所以背叛
以前,有些事情从来不必多问,因为答案似乎都会完整的送到我眼前。
但是现在我才发现,有许多答案背後都隐藏一些过程,
一些我不会想知道的过程。
我、卢仔、庄涵如还有白逸淳在我的住处畅饮,反正隔天周六不必上课,开心就好。三点多的时候,白逸淳说她累了,因为今天她上了很多课(真难得),要先走一步。
「蛮晚了耶,学姐可以自己回去吗?」庄涵如担心地说,这小妮子今天喝的慢,所以精神不错。
「可以啦,我又没喝多少,我这麽大的人也不会走丢。」白逸淳笑笑的披上薄外套。
「这麽晚了,一个女孩子在外面不安全,我送你吧。」我叫住了她。
她越是拒绝,我越是坚持送她回去。都凌晨三点多了,我可不想第二天听到什麽有关於她的社会新闻。
即使是夏天,半夜三点多的温度还是低了点,我仍是没有带外套出来,陪着学白逸淳走在冷清的街道上,我们经过了第一次遇见她、还有起争执的公共电话边,我不禁牵动起我的嘴角。
「你在笑什麽啊?」她打破沈默。
「没什麽,就是想起在这台公共电话旁边跟你吵架的事情。」我摇摇头笑着:「都快一年了。」
她也没说什麽,只是浅浅的笑着。
我们一路上只说这些话,一人一边,各走各的。
没几步路就到了她住的地方,这边的楼梯比我那边的还要暗,我送她上了楼,四楼,我看着她开了门。
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
「学姐,我想跟你谈一谈。」我脱口而出,後来想到她好像是很累了,「不方便的话可以改天再聊,没关系。」
她犹豫了一下子,「进来吧,这里说话不方便。」她声音轻轻的,夜深人静,不想打扰到邻居。
白逸淳的房间东西很多,都是一些书跟衣服,我看着散落一地的翻译小说,跟还有半杯茶的杯子,可以想像半夜不睡觉的白逸淳窝在床上看书的样子。
有点乱,但是很随性的那种乱,不是脏乱。
「要喝茶吗?」她走到热水瓶旁边拿起乾净的杯子。
「不用了,我等一下就回去,卢仔他们还在等我。」
「嗯。你要说什麽?」她为自己冲杯茶,转过身来问我。
「我…」突然的我脑子一片空白,本来演练过的话都忘记了。
她一直用很淡然的表情看我,好像我是陌生人。
我看着她喝着热茶,她眼皮垂着,似乎是无意识的望着自己的正前方,睫毛微微的跳动,薄薄的嘴唇贴着茶杯,我回想起我上次吻她的触感,不由得看得出神。
「你来这边不是要看我喝茶吧?」她放下茶杯开口说话。
「不是。」我有点不好意思,竟这样失礼的看着她。
但是我真的完全说不出任何有建设性的话。我想跟她谈谈,但是我该可以谈什麽?
我想问她,从此以後都要对我这麽冷淡吗?
我想问她,我真的只可以是学弟吗?
我想问她,她是不是真的喜欢我?
我想问她…
我好想问她,我可以多亲近她一点吗?
但是我一句话都问不出口,我也没有脸问她,只是兀自的沈默着,彼此僵持着。
白逸淳喝完最後一口茶,放下杯子,背对我脱下了薄外套。
「如果你没有什麽要说的,早点回去吧。我要休息了。」
她在对我下逐客令,这让我不由得慌了。难得有机会可以跟她单独谈话,我要镇静!
只是我没料我自己都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我一定是疯了。
当她正准备转身拿衣架挂起外套的时候,我从後面用力的抱住了她。
「学姐你不要对我这麽冷淡!拜托…」我几乎是用哭腔在哀求她。
我感觉胸口被箍得紧紧的,越是如此感觉,我越是收紧我的手臂。我再不出点力气消耗出去,我怕我会要大声吼叫才可以,不然我会想要炸开了。而那样的我,一定会伤害白逸淳。
「求求你不要这样对我好吗?我真的很喜欢你…」
「你喝醉了,放开我。」她开始挣扎,在我怀里要把我扭开,但是语气依然镇静。
「我没有喝醉,你知道我的酒量。」我仍是紧紧抱着她不放。我闻到她细腻的发香味,让我清醒的很。
我看似清醒,但是另一方面其实已经理智濒临崩溃。
我无法有效思考别的东西了,完全没有办法。我的脑子全部都充填一个想法,我喜欢学姐,我喜欢学姐。
她用力挣脱,像是只兔子从我的怀里溜开,我一把又把她抓回来。大概因为心急,控制不了我自己的力道,结果让她喊着痛。
我放轻了手劲,但是仍不死心的要把她抱在怀里,用手臂的力量把她箍住。
「放开我…」她的声音微弱很多,像是带点哽咽。
「不要,我一放开,你就会不见了。」我想起上次她没一会儿功夫就消失在「帕奇诺」的事情,就抱的更紧了。
然後她开始哭。
「你有女朋友,不要…你走开…」
当下我了然於心,白逸淳喜欢我,但是也很明白她必须拒绝我,所以她想甩了我。但是我已经执意要错了。
她虚弱下来,不再挣扎了,只是抽泣着,搞得我又想哭了。我抚着她柔细的长发,亲着她的额头,沈默的听着她的哭声,还有我自己的呼吸声。
这样面对面的抱着她,我却没有任何肉体上的慾念,我只有一个念头,想让她快乐,那些春梦、遐想,都是假的。能够让现实里的白逸淳因为生活里有我而快乐,是我现在想要做的事情。
我的心很痛,因为我不是一个自由的人,我没有办法马上给出她想要的。我轻轻
的向她说对不起,她只是一味的摇头。我想看她的脸,那张哭的糊糊的脸。
然後我吻了她,而且明白的告诉她,这次不是冲动。
***
放暑假了,照理说,我该留在台中久一点的,但我却逃难似地自台中逃回台北,最主要的原因不是打工,也不是白逸淳,而是发生了一件我再也不想多留一秒的意外。
这件事情甚至跟我与白逸淳的不伦相比(我姑且认为我们不伦),我的不伦简直就是小儿科…但是我却不得不承认,这是我造成的。
七八月间,台中市的空旷马路上总是湿漉漉的,中午可以见到许多洒水降温的店家,拼命的拿着水管面对马路。
我开着家里的车,去接老婆下班,她打电话告诉我她今天早退,因为身体不是很舒服。
听她电话里的声音软弱无力,我想还是先开车带她去医院吧,但她说还是先带她回家,中途经过超市去买个晚餐的菜,她想跟我一起吃。
「难得可以跟我家人一起吃晚饭。」
我看着从办公大楼出来的她脸色苍白,赶紧上前扶住她,才发现她瘦了好多,这让我的愧疚跟怜爱迅速升起。
在餐桌上,在她父母面前,我一直都是一副好女婿的样子,但是自从我回到台中後,却是没有忘记找时间整理我脑子里的东西。在心态上,我已经不是个好女婿了。
从期末考前说要整理思路跟脑子,再说暑假时整理好了,到现在都放暑假一个星期了,我还是坐在我未来岳父母的家里在想这件事情。
每当我想整理这一切时,只要一想到拥抱白逸淳时的那种心悸,那个凉凉的夜晚,温柔的像是兔子的白逸淳,我就乱了方寸。根本也没有把她那句「给我们彼此一点时间整理自己真正可以承受的限度吧。」拿来仔细琢磨推敲。
只是在琢磨推敲之前我就认定,整个情况早就是不是我们想怎样就可以怎样的。
我们之间的感觉不容草率亵渎,连亲吻都是一种约定,像是打下契约般的,证明我们的情愫与冲动无关。
只是那真的需要一点催情的助力,自然而然如青草般悄然的生长,也需要阳光空气水,那轻挂秘密的微翘嘴角、包藏关注却刻意的忽略,跟殷殷想念的眼角余光,都是催情剂。
我没有谈过这样细腻又温柔的秘密恋爱。
「没有AllPASS就当作不认识你唷。」某天中午白逸淳在系馆图书室趁着助教没注意时跟我耳语,还用柔唇啄了我的脸颊,然後挑个眉毛就闪了,我的颈子上还有她的长发扫过的搔痒。
我困窘到不会去注意到底早上有没有刮好胡子,只担心我的心脏就要跳出嘴巴外。
但我又雀跃不已。头一次觉得考试是愉快的事情。
谈恋爱如此愉快,像是世界都变成清晰又朦胧的粉色系,充满了柔软的空气,耳朵里萦绕不绝的都是她的声音。
这是跟老婆七年来从来没有过的感觉,骂我喜新厌旧也好,耐不住寂寞也好,我却还是不能够否认,我低估了恋爱可以给我的能量跟喜悦。
曾几何时,我才认识了「恋爱」,但也同时认识了「背叛」。
只是我跟老婆,却各自前後的认识了这两样东西。
吃过晚饭後,我坐在老婆的床边,翻阅着她平常在看的一些杂志书籍,她都是看一些理财、居家装潢的杂志,偶尔参杂一两本关於美容保养的月刊,我想起了白逸淳的房间地板上,都是一些翻译小说,跟一些她所谓「死了之後才出名」的国内作家书籍。
「不看三毛吗?」我曾这样问她,因为老婆以前很喜欢看三毛的书,我以为女孩子应该都会喜欢。
「以前看啊,不过高中的时候就不太喜欢看她的书,太过於矫揉做作。」
「我觉得还好啊。」我又想起了老婆跟我提过三毛的文笔多让人感动。「她也算
是『已经死掉的有名作家』。」
「是很感人,但是我不喜欢。」白逸淳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而且也不是每个死掉的作家我都会欣赏。」
「你不喜欢自杀的作家吗?」我想我真的太自作聪明了,问出这样白痴的问题。
只见她从书架上抓出一本「罗生门」。
「芥川龙之介,他也是切腹自杀,因为日本战败,但是我喜欢他的文笔。」她随手翻一翻:「还有郁达夫我也很欣赏。」
她放下书本,换我拿起来翻开。里面有着她划下的线条,看来她看书有作重点的习惯,即使是小说。
「我不喜欢三毛,是因为我害怕自己会变成她吧。」白逸淳的这句话,并没有让我想太多,我以为只是年轻女子的既有哀愁。
我的老婆会有什麽哀愁呢?我竟然从来没想过。
老婆进了房间,捧着一碗葡萄进来,脸色还是蛮苍白的。我帮她在床上挪出一个位子,让她可以坐的舒服点。
「你还好吗?真的不必看医生?」
她摇摇头,坐了下来,眼睛闭了一下又张开来看着我,给我一个「我有话想说」的讯息。
她有话想跟我说,但是我不必问,因为她想说出来的时候自然会说,她还没打算要说出口的时候,我问也没有用。
以前到现在都是这样,我从来都不必问她什麽多余的问题,当我问的时候,她总是跟我说「以後再告诉你」,然後到最後都会给我一个不必太劳神的答案。
这就是我冷静又缜密的女朋友,凡事深思熟虑,没有三思绝对不行。
「我只是最近太累了,」她的声音很无力,从我见到她到现在都显得很虚弱。「想要好好休息罢了。」她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
「你先看一下电视吧,我去洗个澡。」她站起身来,拿了衣物走向浴室。我看着她异常孱弱的背影,觉得她真的怪怪的。
电视正在上演着洒狗血的连续剧,我眼睛盯着电视,心思却飘的好远。是什麽「花
系列」的,正在演着一个母亲抱着死去儿子疯狂哭泣的戏码,而儿子的女朋友表
情木然的在旁垂泪。
我又想起了那晚我跟白逸淳在聊的三毛。
「我不喜欢三毛,是因为我害怕自己会变成她吧。她在丈夫死了之後写的都是关於思念丈夫的文字,我忘记我是翻到她哪本书了,总之我看不到两页就快在书店里吐起来了。」
她眯起眼睛看着我,笑着,让我想像不出她当初想吐的那样子。
「还好我早点冲出来。不过倒真把周围的人吓坏了,因为那本书我是用力的扔在书架上。」
「对於写作能力很强的人,如果把悲伤灌输在文字里供人阅读,是一种变形的凶
器。而三毛的能力是我见过最强悍的,足以致我於死地。」
如果,她买回了那本书,我想二十四家族的大三名单就是空白的,她可能会被三
毛感染,选择追随先离开的那个人。
说真的,我很想看看三毛怎样的传递她的悲伤在文字里,以致於让我心爱的女子害怕自己变成她,於是我开始在老婆的书架上翻着,看能不能找到三毛的书。
没找到三毛的书,却在老婆的书架上看见一本随意搁置的笔记本,那是老婆的小记事本,大概是她拿出来记了什麽东西,就随手搁着吧。我随手翻开,楞了几分钟。
老婆还在浴室沐洗着,水声潺潺。在她出了浴室以前,我就仓皇地逃离她的家。
笔记里夹着超音波检查列印出来的黑色照片。日期是我回台中的前两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