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来了就来了,偏偏会留下一些没办法清除的东西。
也有些人,走了就走了,却带走一些再也找不回的。
就像我留下伤口,却被带走了我最璀璨的年华回忆。
庄涵如肿着一双大眼睛跑到我住的地方,还在继续哭,我想我作为一个学伴,也是要适时的当个好垃圾桶吧。
卢仔这几天也怪怪的,上课也不打瞌睡了,只是常常发着呆,跟我喝酒聊天的时候,也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直觉的想到,这两个小家伙一定有事情。
「蓝仔,问你喔。」庄涵如也学起卢仔这样叫我,蓝仔。「一个男人如果很喜欢一个女人,会不会强迫她做不想做的事情?然後女生不答应就生气?」
嗯?啊?强迫?不想做的事情?生气?身为一个男人,马上联想到床上那档子事情。
「呃…你是指?」我很小心我的措词,也许不是那麽一回事。
庄涵如又抽起一张卫生纸,擤了擤鼻涕,试着努力稳定她说话的速度。
「我是说…比如说…男人他想要跟一个女人…就是那个啊…如果女孩子说不要,他就生气了,是不是就不是真的喜欢那个女孩子?」
啊,果然。我大概知道卢仔做了什麽。
「如果那个男人真的很喜欢那个女人的话,不是应该要尊重她吗?」她顿了顿,「对不起,这样的事情我只能找你问,你年纪比较年长,而且又有女朋友…」
我点根烟,想着该如何回答她。
事实上,连我都不见得可以摸清楚卢仔的想法,我知道他是会对感情认真的,他也真的是喜欢庄涵如。如果一个男人很喜欢一个女人,会想进一步做那档子事情,想当然尔的啊…
当然,不真心喜欢的女人也是可以,这是男人的天性嘛!
可是无论如何,被真心喜欢的女人拒绝就生气了,表示这个男人幼稚得可以。但是卢仔应该不是这种无理取闹的幼稚家伙。到底是怎麽回事?
我瞎猜了半天,结果事情没有我想像中那麽严重。
「我会怕啊,他突然那样把我抱住,还亲上来,我、我慌张之下就…甩他一个耳光罗,骂他不要脸…」庄涵如涨红了脸叙述状况。
要是我也会觉得自己好像变成大色狼了,被打耶,一想到那一幕,我的脸颊也开始热了起来。
好吧,我就以一个男人的立场告诉了庄涵如,卢仔也许是因为自己被当成色狼,感到羞耻才避不见面吧,见面了也会装作没看见对方,因为那实在是太过於丢脸了啊。
求爱被拒可真是超级没有面子的事情哪。
庄涵如已经不哭了,眨巴着大眼睛听我解释说完,「那麽,你觉得我该怎麽做?」她叹了一口气,「我也有我女孩子的矜持啊。」
嗯,矜持,这是个好字眼。你矜持,卢仔也因为爱面子死撑着,那还玩什麽?因此,关於保住她的矜持,又要可以挽回两个人的关系,这件事就难倒我了。我跟老婆是很自然而然的就一一跑垒,没有这样的经验。
应该要找个有很多恋爱经验的女人来教她才对。我这样建议庄涵如。
没想到,庄涵如马上打了电话给白逸淳,害我心脏跳了好大一下,「为什麽会想找她?」
「逸淳学姐看起来恋爱经验应该很丰富吧?她聊天时也提过自己的一点事情,不过似乎是蛮感伤的过去。」
感伤的过去?我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
没几分钟,也住在我附近的白逸淳,按了我的电铃。
***
我觉得我好像是局外人似的,但是,这里好像是我的房间吧?
庄涵如压低了声音说着刚刚正在跟我谈的事情,白逸淳在倾听的同时也望向我这边来,我想八成庄涵如也有提到我的建议。
「是没错啊,男人就是死爱面子。」她突然笑出来,眉毛老习惯的又挑了一下,然後看着我说出这句话。
好好笑,这个「爱面子」三个字死死黏在脸上很紧的女人,正在说男人死爱面子。
「写信是最好的方式吧,如果你见到他说不出话,或是他根本就不给你机会说话,就写信,告诉他你的想法,」她指向我这边,「就像他讲的啊,对卢仔来说这实在是太丢脸了,你尽量要排解他丢脸的自卑感。」
嗯,不错不错,听起来不像是她会说出口的理性处理方法。还以为她会建议很凶猛的方式,比如说把卢仔抓起来,痛打一顿後,为了「侵犯」庄涵如而道歉。当然,我并不真的认为那是「侵犯」,重点在於,卢仔也被揍了,他也是受害者啊。
「那万一他还是不理我呢?」庄涵如眼睛一亮的继续追问。
「还是不理你?就把他抓起来,痛打一顿後,再跟你道歉。有没有搞错啊,女孩子都先写信了还要怎麽样?难不成要你脱光衣服送到他房间?」
刚刚还说她真难得讲出理性的建议哩,结果她最後的处理手段还是颇为极端。
「学姊,你有这样的经验吗?」庄涵如突然的问出这一句。
「嗯?什麽经验?被侵犯?」
「不是啦。就是跟喜欢的人…算是冷战吧,我想,如果你有过这样的经验,也许会知道结果大概会如何吧。因为我真的不想让情况变的更糟。」
看来庄涵如真的很在乎能否跟卢仔和好如初,每一步都要力求准确。
「有过类似情况啊,不过我直接跳过。」她对庄涵如眨眨眼睛。
「直接跳过?」我跟庄涵如不太理解她话里的意思。
「一开始是气到连信都不想写了,後来气消了也没心情写信了。」她摊摊手,「然後就把自己脱光送到他房间。」
跟这个女人谈恋爱的男人必定要心脏很够力,看来出其不意的状况是不少,但是,我也很羡慕她的男人,他的生活必定是充满新奇跟刺激。
「学姐,你男朋友也是我们学校的吗?」庄涵如又开始发问了,她今天问题还真是不少,不过刚好都是我想问的。
虽然知道这种心态对已经有女友的我来说很不应该,但我就是想多知道她一点,我有很多不该问的问题都想一一获得解答。包括上次在街上她是不是真的没看到我?她不是会记住我吗?
「是啊,还是你们的学长哩,我们是班对。」她看着我门後的那张大照片,我老婆那张笑得灿美如花的艺术照。
我感觉到自己的胸口闷了一下。她有男朋友?
呵,我不免要嘲笑自己,这没什麽奇怪的吧,白逸淳虽然是个个性不好的女人,但是外型并不差,甚至算是相当耀眼,对一些喜欢刺激的男人来说或许是一个高分的对象。
我该在意的是,为什麽我会心头一闷?这种不舒服的感觉是什麽?
过没几秒,我马上意识到:那是「嫉妒」吧?这个结论让我突然失神一瞬间。
庄涵如突然兴奋起来,彷佛刚刚那个抽抽搭搭、梨花带泪的女生是别人似的。
「是学长吗?哪一个?哪一个?可是我们都没看过你跟哪个学长很亲密的在一起过啊。」
我跟白逸淳同时吐出的烟雾让房间弥漫惨白,我起身去把窗户开的更大点。这时我想起白逸淳上次站在我这个窗户边的模样。那时候她说,因为硫磺味她就可以感觉幸福。此时,我耳朵直直的竖起,想知道这个现在让我有点嫉妒的男人是谁。
至於我怎麽会有嫉妒的心态,我该好好找个时间想清楚。
「嗯…他是我学伴。」白逸淳偏着头认真地想了想,好像在想一件快要忘记的事情。
我跟庄涵如对看一眼。
我们都记得在二十四家族的大三列表上,「白逸淳」三个字旁边,是空白的。
她哪来的学伴?
「你学伴?可是你们家族大三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吗?」我问。
当白逸淳说出自己的男朋友就是学伴时,我跟庄涵如当然都会都有着疑问,我直截了当的提出我的疑问应该很合理,我想庄涵如也会想知道答案的,所以我不带一丝心虚或愧疚地发问了。
「我今年开始才没有学伴的。」白逸淳抖抖烟灰,眼神像是飘到很远的地方,没有聚焦,但是她明明就坐在面对我大门的位置,直直面对我老婆的照片。
白逸淳及腰的长发在我的角度看起来像是一张网,包住了她。
「那个学长是转学了吗?」庄涵如继续追问。
此时,窗帘拍打起窗棂发出细微的声音,起风了,我确确实实的闻到比以往还浓的硫磺味。
我有个直觉,我们正要接触到她那「颇为悲伤的过去」。
「暑假前的事情了。」她突然的挺起本来弯曲的背,看着我也看着庄涵如。
「你们知道吗?人一生要经历的毕业典礼有很多场,幼稚园啊、国小、国中…我也很想跟他一起从大学毕业,运气好一点的话呢,还可以一起从研究所毕业,不过那也要我们考得上啦,哈哈。」她状似开朗地笑了笑,但我觉得那个笑容比哭还凄惨,「最後,我们该要一起从『人生』这个学校毕业。」
我事後想想,当初那样的白逸淳,可以笑着对我们说这些的时,眼睛一定是全盲的,她其实一直都还没做好健康的心理准备,好让自己眼睁睁地承受那件悲剧。
「可是他啊…大学都还没先毕业,就先从人生里毕业了。」她边说边用力捻熄了烟,那指尖微微泛白。
那时白逸淳逸淳如果是边哭边讲这件事情,必定是会把我的房间淹没。
但是她没有哭,从头到尾都在笑。
有些笑容的毁灭能力比眼泪来的更加强烈,那样的悲伤也更加难以抚慰。
***
我晃到学校後山,带着一包烟,跟三瓶啤酒。
这里越来越像夜市了,打香肠、烤卤味、卖汽水的这些摊贩,整齐的点着灯泡,运转着发电机,甚至还放着卖膏药的台语广播,让人快要看不清楚底下的台北市夜景。
人不少,因为今天空气挺乾净的,风也很大,台北市的点点灯光、街道,清晰可
辨。
如果没有摊贩,而是一片黑暗,会更好。
我爬上山坡边的网状围墙旁坐下来,这里比较暗,而且位置更高,也许可以望的更远。打开第一瓶啤酒,我盯着眼前看似很近、其实距离山下十几公里处的百货公司楼顶,那里微弱的闪着红色的警示灯光,此时正好有一架飞机自我右手边的天空准备降落在市内机场。
一切看似很近,其实都很遥远。
我与老婆,之间所有种种的联系,看似很近,可是慢慢的变远了。
七年来共同的朋友、生活经验,实实在在的存在着,要回忆起来也不是那麽难的事情啊。然而当初那种像是生根似的感动,如今却怎麽也触摸不到。像是平常不过的温度,突然莫名其妙的消失一样。
自老婆上次来台北找我之後,过没半个月她又北上了,可是,这次却有些怪怪的。
她像是带着心事来见我,我并不是个木头,因此我询问她是不是发生了什麽事情?她却只是笑着摇摇头说,「没有啊,一切都很好,只是特别想你,就来了。」
她只待了一天,不,正确的说,该是半天,她在傍晚时来到我住处,隔天中午前就离开了,而且搭车离去前那欲言又止的表情又让我再度试探她的态度,可是她还是什麽都不说。
那时我还在想,是因为我不在身边很寂寞吗?就快放暑假了,等一放暑假,我一定要陪在她身边才是。
我真的这麽想。
喝下一大口冰冷的啤酒,拉拉我的长袖衬衫,我觉得会冷不全然因为风大且夜凉如水。
老婆留在我住处过夜的那一晚,在她洗澡时我看到了刚好来电的手机画面,心头突然一阵凉,那个名字我知道,是我们学生时代的一个男同学,他曾经追求过她,但老婆最後选择了我。
那个男人目前跟她待在同一个城市吗?他们联络上了?什麽时候开始的呢?我竟然都不知道。莫非这是近水楼台的状况?
可是我决定什麽都不问,即使这是一通—正确地说,对方连续打来三次—在夜半时分由一个敏感对象打来的电话。
自老婆离开後,我刻意不打电话给她,而她竟也没打电话给我了,至今已经一个多礼拜。
我单身北上,她应该是很担心的,她该时时查勤,一开始也的确如此,因此近来的不寻常让我觉得越来越不对劲。
当她寂寞的时候,她都怎麽做呢?又去找了谁呢?
最爱的人不能时时刻刻陪在自己的身边,不管是难过、开心的事情都不能面对面抒发,那种感觉一定很痛苦,尤其对女人这样容易情绪性的动物来说,绝对的陪伴与疼爱是必须的。
至於男人呢?似乎没有太大的需要,男人在面对无法排解的情绪、难以解套的难题时,其实通常不是找好朋友发泄,而是自己一个人静静的关在山洞里,思考可能的出路。我就是这样的男人。
况且有些话,是没办法对任何人说的。
比如,我可能不举啦—当然,这只是打比方,不要当真,我也不希望发生。
或者,我老婆可能有别的男人了,可是我没办法确定,我也不敢确定。
以上不管是哪一件事情都很糟糕啊。
在数了第三台准备降落的飞机之後,我打开第三瓶啤酒,而烟也抽掉大半包,因为喝得太快了吧,我的脑袋有点不大清楚,甚至开始思想驰骋起来。
如果老婆外遇了,那麽我对白逸淳有兴趣也就没关系了吧?
一想到这,我猛然酒醒一大半。我对白逸淳有兴趣?
最糟糕的状况来了。我有女朋友,可是我可能对别的女人有感觉了。
我想到的竟然不是如果老婆有的别的男人我要怎麽办,而是合理化自己的行为?
我的老婆跟白逸淳,完全不该有任何的联想发生。
可是现在,不管我怎麽甩头要把不乾净的念头摆脱掉,我的脑子就像是被锁定频道的电视画面,不管怎麽转都会转到白逸淳那张笑得凄惨的脸,还有那一头像是捕捉猎物的细细长发。
***
上着民法课的时候,我头痛得想要趴下来休息,昨天不该喝太多的。
卢仔也没有出现在教室,昨天他被我闹了一晚,想起来我真是羞愧的无地自容。一向是老大哥形象的我,竟然像是跟他撒娇起来了。
谁说喝醉就什麽都忘光了,我还记得,我什麽都记得。
昨晚我在後山我喝掉第六瓶、也是最後一瓶冰啤酒後,跑到卢仔的住处,拼命按他的电铃,他那挂着两个黑眼圈的脸把我吓一跳,我都来不及问他什麽,他就拖着我到便利商店买了烈酒,说要跟我一起「豁出去」。
什麽东西「豁出去」?我一头雾水。
他醉的比我还厉害,他一定跟我一样自己先偷偷喝了一些酒,他疯言疯语比我还夸张。
他一个大男人,从大义馆的广场一路叫到百花池广场,半夜的校园小路上还有许多人成双成对的,不管是在暗处还是明处,都在看好戏。
「小如对不起,我下次不敢了!你可以再打我一百下!」
「小如你不要不理我啊!我不会摆臭脸给你看了!」
想也知道这个「小如」是谁…我还真被卢仔的酒後真性情吓傻了,完全忘记自己该烦恼的事情,只是忙着陪他喝酒、安抚他。
最後,我也喝醉了,跟着卢仔晃来晃去,还打着赤膊鬼叫,并且一路大声的嘲笑他。
然後,我好像是哭了。
虽然不想承认,但是我似乎真的做了比卢仔更丢脸的事情,如果刚好有同系的同学或是学长姐走过,我跟卢仔就永世不得翻身了。
我其实想说出一些什麽,我想跟卢仔一样可以大吼大叫出自己心里真正想说的、想发泄的;我很想跟卢仔一样可以大声地喊出,我其实有点喜欢谁…
而我却是只会闷声的哭。
我到底想发泄什麽?我想要说些什麽?我到现在都不敢承认。
上大学以来第一次,我在课堂上埋起了自己的头,因为它好像就要裂开了,讲台上的讲师讲的什麽法条、规章,变成只是嗡嗡作响的蜜蜂,用力戳着我的理智。
每一只蜜蜂,都有一张脸。而且都是同一张脸。
钟声一响,我慌乱的收起书本跟包包,冲出了教室的大门,我想讲师跟其他同学一定是张大嘴巴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吧?因为这只是第一堂课,我却大摇大摆的收拾细软冲出去了,公然跷课。
谁要记住我我都不在乎了。
就是不要是那个人走过我身边只给我淡淡的香水味、就是不要是那个人记不住我是谁。
我从七楼一层一层的往下冲、往下冲…
我想要谁记住我、在意我,却又矛盾的也想要摆脱那些有着同一张脸,而且对我嚣张呵呵笑的蜜蜂。
站在百花池广场前面的我,顶着早上九点的大太阳,眼前一花。我还来不及想到要逃到哪里去,我就被狠狠地咬了一口。
那只踩着凉鞋、穿着靴型裤、有着一双大内双凤眼跟挑衅笑脸的蜜蜂,从系馆的方向移动过来。
「跷课啊?大男人主义学弟。」白逸淳抬抬脸上的墨镜,挑一下眉毛。
我的头更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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