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节烟雨楼前和尚庙舍生取义金刚智(一)
长安皇城分东西两市,由朱雀街至皇城分在两翼。西市又称为利人市,白日里,商贾云集,贸易往来,邸店林立,甚是繁华,商贾多为平民。而东市是都会市,商贾受官府插手管辖的方面较西市要多一些,但正因为如此,但凡能在这东市开店的,多多少少都与官家脱不了关系,商贾之间明争暗斗,比的就是官家後台的实力。
如今长安东市最大一家,不是什麽酒楼,亦不是什麽客栈,倒是闻名全皇城的「烟雨楼」。
这「烟雨楼」是青楼,生意红火自是不在话下,因为这商贾的後台便是当朝大权在握的丞相李林甫。故而甚至有些西市的商贾,若想在长安打好关系,做好生意,也要常常往这「烟雨楼」送东西。
然而这长安城内,有一处倒是例外,几乎不受这股风气的影响,只因它的後台更大,或许应该这样说,这处地方,是奉了皇命,圣上钦点的圣地——大慈恩寺。
人说,山不在高,有仙则灵。得到这一特殊待遇,不为别的,是因为了这大慈恩寺中有位得道高僧,名曰金刚智。
金刚智,本来自西域,是应南天竺国王之请,到大唐传授密宗佛法。跟其付法的弟子众多,随行从西域南天竺出发,经由各地,到达东土大唐,现在此长安大慈恩寺,与众弟子编撰《大唐西域求法高僧传》和《南海寄归内法传》。这些全是这位高僧西行取经,与弟子从西域回返後,从佛法中受得的教业。
金刚智仁慈为怀,一心广布佛法,或开坛为万民祈雨,或为妃嫔、公主加持除病。当今皇上也为之感动,遂颁旨下诏,封金刚智为大唐国师,在大慈恩寺潜心研习佛法,编译《金刚顶经》、《瑜伽念诵》等密宗经法,普渡世人,地位尊崇至极。换句话说,大慈恩寺甚至可以不受任何的限制与约束。
是夜,大慈恩寺寂静无声,偶有几只蝈蝈,在长夜中发出极细微的叫声,那声音显得格外清晰。
主持禅房,窗前青灯下,一老和尚,年七十有余,眉目深陷,鼻梁高挺,淡黄须发,淡黄长髯,深蓝色凹陷的眸子,空洞而深邃,似乎能看透一切,那模样和普通中原人士不太相同。
虽已夜深,但他却穿得格外齐整。内裯是黄底禅衣,外罩红底金丝袈裟,头戴高高的禅帽,手里拧着一串佛珠,盘腿坐於禅床上,看了一眼外面的暗红色的夜空,倒有处变不惊的安详,自顾自的,口中咪咪嘛嘛的念着经文。
他身後离床一尺高的墙上,有一个深凹进去的佛像,是尊释迦摩尼佛金身像,在青灯下烨烨闪着金光。禅房中间有一张土褐色的木桌子,摆了一副简单的水碟茶壶用具,整洁之余,倒也十分简陋。
右下方,是一四十出头的和尚,下颌四周的虯髯微卷,也同老和尚一般,有着深蓝色的双瞳,但却没有老和尚那样神态自若,口中不停歇的念着《大般若经》,却有些心不在焉,他盘腿而坐於另一张禅床上,微微蹙着眉头,不时焦虑的看着窗外的夜空。
两人都在冥思,却各怀心事,口中虽念念有词,似在说着什麽佛法,却如耳边嗫嚅,恐怕除了他们自己,没人知道他们在念什麽。
禅房内,看到高僧入定打坐,本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只是这禅房今夜却有不同,只因房内还有一人,却是个傻子,本来是个男人,却在脑侧紮了个翘小辫,还戴了不知从何处采摘来的草花,在屋内背了手,走来窜去。
傻子见两人盘腿而坐,张了大嘴直傻笑,时而瞅瞅这个,时而摸摸那个。他不知两和尚在干啥,索性伸手去推推老和尚,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他瞅了一阵子,忽然瞄上老和尚那修长淡黄的胡须,立即笑得更开心了,似乎找到了玩物,伸出手去,使劲往下一拽——
傻子不知轻重分寸,竟然将老和尚的一撮淡黄白胡须,给生生揪了下来,捧在手里,当作宝贝一般抚摸,瞅了又瞅,喜不自胜。
原以为那人会痛叫出声,那才着实有趣得紧。但那老和尚连哼都没哼一声,一直保持着刚才的姿势,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睁开一下,只是坐在那里。
傻子顿觉无趣,瞪大了眼睛,嘟了嘴,傻乎乎嘟囔了一句:「哎呀!原来你们都是死的啊!」眼珠一转,又哧哧傻笑起来,似乎想起了什麽趣事,立即跑到老和尚的那张禅床旁边,大屁股往上一坐,学着老和尚的模样盘起腿来打坐。
他是傻子,不懂尊卑长幼有序之类,不知道禅房中的禅床,是老和尚的位置,旁人是不能乱坐的,不然便是目无尊长,若是寺中的和尚高僧犯了,也是要受杖责之刑的。
可他又懂什麽受戒禅意?他是个傻子嘛!世人笑我太疯癫,我还笑人看不穿呢?
傻子半天才扒了腿,学了老和尚的模样,坐在一侧,不多时,脑袋便拉下来,开始打起了瞌睡,嘴里更发出响亮的鼾声。耳畔传来两和尚,枯燥念诵经文的声音,他索性把头一歪,靠在老和尚的左肩上,嘴巴不时的张合,似乎梦到了什麽好吃的,流出口水,浸湿了老和尚整洁乾净的袈裟。
寺外,阵阵喧闹之声更大,年轻一点的和尚,微微睁开了双目,又向窗外探视。
高高的寺墙外,通天的火光映得原本就红漆的墙更加火红一片,喊声震天。他不禁又忧心忡忡的看了看那闭目不言的老和尚,却瞄见了老和尚旁边流口水的傻子,不觉一愣。
他不知那傻子几时跑到了老和尚的禅床上,更自忧心,忍不住出口,唤了一声:「师父……」
金刚智不语,面无表情,听到那人一声长长的叹息,这才睁了双眼,不紧不慢道:「不空,你可知何谓不空?」
不空垂首,双手合十,答道:「不空不灭,万物皆空,万法皆空,但唯因果不空……」他心中尚有疑问,却不敢多言惊扰了师父。
金刚智又道:「不空,可知人生在世,也惟有不空者留名?」
不空思量,不解道:「众生,为因果转,既昧因果,又落因果。我佛明明可以不现因果,可以出世,逃得因果,又何以还是不能逃离这麽因果,入世苦难?」
金刚智叹了一口气,道:「我佛现因果,不逃因果,那是因为我佛慈悲为怀,以自身受无量劫渡众生之苦难,才入世受难普渡,不逃并不是不能逃,而是选择不逃。」
「可是既然万法皆空,又如何因果不空?因果难道不在法内?」不空总算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可却见师父金刚智只道一句:「因缘所生法,我说即是空。」便又合上了眼,不再多言。
不空暗叹,自从十三岁跟随师父修行,到了今时今日,还是不能完全参透佛法,要到何时,自己才能如师父金刚智这麽遇事不紧不慢,不焦不乱?
看来那人已去找姐夫了,这骚乱或也许是因那人而起吧!只是不知,二十年前,那莫邪谷中的佳人一笑造成的因,可便是今日种在他心中一直挥洒不去的果?
难道真的是逃不过的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