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话夜半铃声
你是谁不重要,
只要你愿意在夜半时分安静地张开耳朵,听我说话。
10月
万圣节到来时,恰好是秋天就要结束的那个周末。
万圣节是个跟中国人不相干的日子,唯一有意义的就是它是一个可以玩乐的日子。这跟耶诞节、感恩节等等类似的西洋节日都有着相同的使命——让活在苦难生活中的人们有了狂欢的理由。
每天上班下班、上课下课,庸庸碌碌的日子之所以能够持续的动力,彷佛就是为了每个周末的假期,还有固定出现的节日。宛如是中了毒瘾般地,彷佛唯有一周一次或是一段时间一次,将疯狂玩乐施打入体内与灵魂,人们便能够衍生出面对现实生活的力气。
但是并不是每个人都会沉浸在假日的迷幻中。
赵政峰依约到来,停好了车子,他扭开了收音机,开始等待。
也许该打个电话给她,但是……他看看车上的电子钟显示着十二点五分,来得太早了,十二点半再打电话也不迟,他想。
夜半的街道上依然是夜夜笙歌的忘返人群,不论是鲜艳的打扮、或是万圣节的奇装异服也好,每个人都像是中毒般地放肆嚣笑。
赵政峰有了倦意并且冷眼旁观,这些人第二天都不必上班吗?还是他们都跟沈舒涵一样,有着不必打卡的特殊优待?
在这个城市当中,每个人在用各种方式消磨自己的生命,赵政峰知道自己也不例外,不同的是,当赵政峰还在公司用加班消磨生命时,沈舒涵却是跟老板陈智尧来到KTV以玩乐消磨生命。
当沈舒涵告诉他,晚一点来接她回去时,他就知道沈舒涵今天晚上不会跟陈智尧回去,而是跟他走,或是回到沈舒涵自己的住处,然後挥挥手叫他自己回家。
「你可以不必这样的,你知道她是怎样的女人,她不爱你。」好友曾经这样告诉他,但是赵政峰却认为这很公平,因为,他也不爱沈舒涵。
不爱,因为他不能爱、不敢爱。
这种於肉体中求慰藉的关系,在这个寂寞又虚伪的城市中不断地被开发、延展,已经变成了一种悄悄存在的既定模式,做过的、或是处在此等模式中的人们就像是光顾过麦当劳那样地多,没做过的人也必定有过遐想,只是苦无机会。
机会,来自於勇气——离弃固定关系的勇气。它可能来自一个男人的风流,或是一个女人的绝望,或是……一个男人跟一个女人的同时绝望。
沈舒涵是个绝望的女人,赵政峰是这麽认为的,但是他并不打算去拯救沈舒涵的绝望,也不想拯救任何一个女人的绝望。
他只要管好自己。当他望着这个绝望的女人时,管好自己不要勾起自己也该绝望的事实。
一阵敲击车窗的声音。赵政峰一看,是沈舒涵。
「这麽早就结束了?」赵政峰发动了引擎,强打起精神打招呼。
「还没结束,但是我想走了。」沈舒涵灵巧地钻进了前座,大呼一口气,习惯性地抹了抹一头直顺的黑色长发,扬出了浓重的烟味。
「怎麽了?不高兴?还是累了?」赵政峰打开了空调。
「都有。」沈舒涵转过头来对男人娇媚地笑了笑,「送我回家吧。」
收音机里流出了温柔的情歌,沈舒涵跟着哼唱。
「发生什麽事情了?让你今天晚上没喝醉?」
「我喝醉了不会有好事的,起码对你来说是一件麻烦事,不是吗?」沈舒涵将身体缩在前座,眨眨有着蓝色睫毛膏的眼睑,意兴阑珊地回答。
「我又不是没看过吐得乱七八糟的你。」赵政峰笑了笑。
「一点都不好笑。」沈舒涵哼了声,调整了姿势好让自己舒服一点,「今天陈智尧做了让我不高兴的事情。」
「哦?」事实上,赵政峰想不出有什麽事情可以让这个女人高兴的。
沈舒涵是个不好伺候的女人,因此极富挑战性,很多男人应该都跟陈智尧或是他自己一样,想要征服她。只是,似乎还没有人成功过。
「今天那麽多外人在场,他就这样拨开我的外套,」沈舒涵坐了起来,拉下自己的薄外套,「他说,『怎麽样,我们沈舒涵小姐的身材也很不错吧?』」
「这很像他会作的事情。」赵政峰笑不出来。的确,沈舒涵的上围很傲人。
「但是我不是酒店小姐,我是他的公关经理。」
「但是你也是他的情妇。」赵政峰嘴上淡淡地说,面无表情,情绪却反应在脚下,他迅速地踩下煞车,红灯。
「就算是我的丈夫,我也不能接受这样的举动。」沈舒涵拉上了自己的外套,继续窝回原来的位置,双眼盯着车窗外的便利商店。
「那麽,你要离开陈智尧吗?」
「你觉得呢?」沈舒涵头也不回地,只是扬了扬手上的钻石手链。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事情。」赵政峰又是澹然的笑。他早就知道沈舒涵会怎麽做,不过是明知故问罢了。
抵达了沈舒涵的住处楼下後,赵政峰又打了一个呵欠,在朦胧的视线中他发现沈舒涵正盯着自己看。
「怎麽了?」
「我在想,是否要请你上来坐坐。」她伸手抹了长发,瞄了一眼车内的电子时钟,「才十二点半多。」
「真的?」沈舒涵的提议让赵政峰的睡意全消。
认识沈舒涵以来,甚至发生关系後,他都不曾进入沈舒涵的住处过,而根据沈舒涵的说法是,陈智尧或是任何一个男人也都不得其门而入。
如果他可以进入沈舒涵的房间,那意味着什麽?
「我开玩笑的,你还当真?」沈舒涵大笑了起来,又抹了抹长发,「如果我逮到了在我厨房肆虐的老鼠,我会打电话给你,请你来帮我善後的。」
「那我会告诉你清洁公司的电话。」赵政峰无奈地摇摇头,心里的紧张顿时松懈。
当他望着沈舒涵漂亮的小腿消失在大门之後,赵政峰思索着自己方才的反应。
他的确因为沈舒涵的提议而紧张,为什麽?到後来却又松了一口气,为什麽?
也许,他还是希望可以对自己特别一点的吧。遗憾的是,沈舒涵似乎对谁都是一样的。
他赵政峰,不过是沈舒涵的第二号情人——她照样不会爱上的其中一个男人,如此罢了。
真是个恶劣的万圣节玩笑啊,沈舒涵。
赵政峰苦笑着,双手用力地扶住了方向盘,陷入了惆怅的矛盾感伤里。
&&&
夜半的电话铃声总是让沉睡的人心头一惊,这对还没入睡的人来说也是有相同的不适感。
已经这麽地晚了,怎麽还会有电话?推开了正在埋头整理的教材,忙碌到深夜的倪昇文离开了座位,接近了客厅的电话。
「喂。」
「请问,有人在吗?」是个女人。
「如果没有人在,那麽这通电话会是鬼接的吗?」倪昇文觉得有点好笑。
「这种话可不好笑,今天是万圣节。」女人的声音带着慵懒。
「啊?什麽节?」
「万圣节。西洋的鬼节啊,在每年的十月三十一号噢,就像是中国人的中元节一样。」
「我并不知道,很抱歉。而且现在,」倪昇文看了看时钟,「已经一点半了,所以那个什麽节……」
「万圣节。」
「好,万圣节现在也过了,现在是十一月一号,就算真的有鬼也都回去睡觉了。」
「可能还会有游荡在外的。」
「这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小姐,你这麽晚打来有什麽事情吗?要找谁?」
「既然是你接的电话,那就找你吧。」女人依然懒懒地说着,却带着认真的腔调。
「您哪位?」倪昇文不太清楚这通电话究竟是怎麽回事,该不会真的在这什麽西洋鬼节刚过就撞鬼了吧?
「我是谁不重要,你是谁对我来说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现在可以来我家吗?」
「啊?」
倪昇文以为自己听错了,楞了良久不说话,对方也似乎料到他的反应,耐心地跟着沉默。
「等等、等等,我们不认识吧?」倪昇文小心地问,因为紧张与状况外,他抓着电话缓缓地坐上了椅子。
「不认识。」
「那、为什麽你……」
「是这样的。」女人的声音精神了起来,「我有一个厨房,很漂亮的厨房,流理台跟锅炉都是欧式的,那可是花了我不少钱哪,照理说我该好好地利用它。但是因为我工作很忙,所以我不常使用,甚至连冰箱里都没有什麽东西。但是奇怪的是……喂,你还在吗?」
「我在。」倪昇文揉揉眼睛,捏一下自己的脸颊,确定自己没有睡着,这不是奇怪的梦境。
「真令我讶异,你肯听我说这些,而且没有挂我电话。」
「挂电话是不礼貌的行为,我会等你说完,跟你说再见後再挂电话。」
「很不错嘛。」女人笑了起来,感觉上像是一个很有教养的女人,她的笑声软软的,并不尖锐,也不会令人不舒服,很适合夜半的电话中。
「这是基本礼貌,对陌生人也该如此。」倪昇文却不认为该让这陌生的女人继续自言自语下去了,「但是我想,你最好还是快点切入主题吧。」
「我正要说呢。」女人继续用软软的声音说着,「我的厨房有老鼠,真奇怪,不是吗?我几乎不囤积食物,也不太开伙,却有老鼠。而我今天抓到牠了。」
「所以?」
「你可以来帮我善後吗?不然我没办法进厨房煮开水泡咖啡,没有咖啡我根本没办法工作,不工作我就完了,。」
倪昇文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抓老鼠?善後?大半夜的找一个陌生男人去家里作这些、这个女人不是有目的,就是心理有点问题。总之,是个麻烦的对象。
「你用粘鼠板抓到牠的吗?还是铁笼子?」
「粘鼠板,两块。」
「你可以抓住粘鼠板,丢到垃圾袋就好了。」
「牠还活着,我不敢。」
倪昇文无力地叹一口气,唉,女人,「你可以找你的男朋友帮你,或是可以去外面买咖啡。」
「我没有男朋友,而现在这麽晚了我不想出门买咖啡,便利商店也很远。」
「但是我不认识你,这样不太好,不方便。」倪昇文无法理解这个女人的想法。
「我也不认识你啊,但是我觉得这没有什麽不好。」女人笑了,「我知道这很难令你接受,但是我是说真的,我只是想要随便打个电话找人好帮我把这讨厌的老鼠处理掉,我受不了牠在粘鼠板上蠕动的样子。」
「那也不要找我啊。」
「就是你了,你是在我打了半个钟头电话後,唯一一个愿意听我把话说完的人。」
倪昇文完全没有了主意,他是一个太善良的人,即使是面对一通夜半的陌生电话,他也陷入了为难中。
如果他不够善良,他就不会接这通电话,也不会耐心地听上一个陌生女子的自言自语,也早就像一些下流的无聊男子用言语骚扰她。
通常这种善良的人,都会一直善良下去。沈舒涵明白这一点,因此她在电话一端也愿意耐心等候另一端的沉默,她知道那沉默代表的是犹豫──善良人的既定行为模式之一。
「好吧,你住在哪里?」
&&&
照着这位自称姓沈的小姐所给的地址前往,倪昇文来到了一栋公寓大厦前。
这该是一个有钱的小姐吧,就算是租赁,这里的房租也不便宜。但是这样一个算是小有经济能力的女人怎麽会连一个帮她处理老鼠的朋友都没有?
他单纯地以为,有钱的人朋友也会多,至少,愿意巴结的人应该不会少。
「我找七楼的沈小姐。」
大楼的管理员似乎已经被知会过了,开门让倪昇文进去。
搭了电梯到了七楼,他走向五扇铁门中从右边数过去的第二扇门,按了电铃。
铁门里边的木门被打开了,首先迎向倪昇文的是一阵香气,温暖的香气,这是浴室该有的味道。隔着铁门,女人站在里面。
「我是……」
「我知道是你,进来吧。进来後请脱鞋。」啪答一声铁门开启了,倪昇文进入了公寓中。
穿上了温暖的绒布脱鞋後,倪昇文依然感到紧张,直冒冷汗。
他当然紧张,这种事情他是第一次遇到,打错的电话不是没接过,但是一通刻意乱打的电话却是第一次接到;不是没进入过女人的住处,但是进入一个陌生女子的住处,而且是在这麽晚的时间,简直是破天荒。
还有,除了电视跟杂志,或是街上远远望见的女人之外,他第一次这麽近距离地见到如此美丽的女人。
眼前的女人跟她电话中的声音非常相配,那懒懒的、舒缓的气息。女人一头半乾的长发垂在背後,白皙的皮肤包裹在长袖的雪白睡衣中,双眼皮下的眼睛带着慵懒,鼻翼饱满光滑,嘴唇透着自然的粉红色光泽。
真的是一个美丽的女人,这让倪昇文红了脸。
沈舒涵发现了倪昇文的羞赧,刻意盯着他看,越是看,倪昇文的脸就是红。
真是有趣,就跟廖伟勳一样地可爱,那个第三号的大学生情人。
「你先坐一下吧,让我先把头发吹乾,有点冷。」她抹了抹一头湿漉漉的长发。
独自坐在客厅中的倪昇文这时才缓缓地放下了心,观察着屋内的环境。
是个经过设计的房子吧?木质地板漾着温暖的棕色,米白色的墙壁上挂着他在一些画册上见过的名画,柜子、桌椅都乾净明亮,沙发也很柔软。
倪昇文站起身来,接近了落地窗,拨开了纱质的窗帘。这里的景致恰如其分地囊括了城市里的璀璨灯火,由於夜深了,街上流窜的车灯理所当然地稀疏不少,倒是固定位置的橘色街灯在夜晚的薄雾中,闪着若有似无的光。
城市夜幕里的星星,即使是错置的视觉幻影,也是如此地美丽绝伦。
一个独居的女人,住在这起码有二十五坪左右的房子,如果不是很会赚钱,就是家境不错,要不,就是有人养她。倪昇文想着。
是啊,这麽美丽的女子,她会有怎样的际遇猜都猜得出来,就如同他跟黎书蕙这麽平凡的男女会有怎样的未来,已经是不必费疑猜的事情了。
每个人其实都很平凡,天底下哪一件事情不平凡呢?贵如美国总统那样的人,也是要母亲忍痛生下,他到最後也会躺进棺材里。不管他的生命过程如何地轰轰烈烈,开始与结果都是跟每个人一样地平凡。
倪昇文是这样说服自己成为一个平凡人的,黎书蕙却不是。想到黎书蕙,倪昇文就不免要神伤起来。
最悲哀的事情莫过於,他平凡的爱人受不了他的平凡,而打破了她自己的形状,也打破了他对她的心。
「让你久等了,真抱歉。」女子的声音自他背後响起,将他从悲伤中拉了回来。
「不会,看看夜景也不错。」倪昇文来不及收回自己哀伤的脸,只好继续背对着女子说话。
「这里的夜景的确很不错,不过我现在没心情欣赏,请到这边来吧。」她笑着拉了倪昇文的袖子一把。
果然如女子所说,是一个很不错的厨房,绿色跟白色搭配起来的流理台与锅炉,与挂在墙壁上的水果油画,在这个原本印象中该是满布油烟的地方显得清新雅致。这明显的是一个不常被使用的厨房,因为倪昇文既没有见到油烟,也看到了闲置的垃圾桶。
有点浪费,倪昇文是第一次见到宛如是装饰品的厨房。
「老鼠在这里,请你想想办法吧。」沈舒涵站得远远的,指着放置在厨房边缘的冰箱底部。
一看,是个不算大只的灰色家鼠,正张大着黑色发亮的眼睛,半边身体与长长的尾巴粘在木板上,因为粘剂的关系,牠奋力地想要挪动身体却徒劳无功。
倪昇文拿起了另外一块粘鼠板,盖上了老鼠的身体另一半,接过了沈舒涵手中准备好的纸箱,夹着木板将老鼠丢进了纸箱中。
倪昇文感觉得到这小东西依然在猛烈地挣扎着,但是粘剂太紧了,牠只是传出了阵阵的波动到了倪昇文的手上。
「好像应该先杀了牠。」倪昇文也很担心老鼠终究会挣脱了粘鼠板,到时候就是可怕的灾难。
「不,我不想看到这种恶心的事情。」沈舒涵明快地拒绝。
「但是牠可能会挣脱。」
「快点把纸箱粘上去就好了,要粘紧一点喔。」她递出了胶带。
「那帮我剪几块胶布吧。」倪昇文关上了盖子,准备封死纸箱。
「唉呀。」沈舒涵惊呼一声。
回头一看,沈舒涵是已经剪下一块长长的胶布了,却是粘在她的长发上。
「我来好了,你不要动那块胶布了,不然头发会越粘越多。」真是够了,倪昇文叹口气,接过了胶布跟剪刀,独力将纸箱粘好,然後丢到楼梯间的公用垃圾桶。
回到客厅,只见女人哭丧着脸坐在沙发上,试图想要把头发跟胶布分开,却只是更糟糕。
「不是叫你不要乱动吗?你看,现在粘这麽多头发了,怎麽办?」像是熟识许久的朋友似的,倪昇文开始自然地责备她起来。「剪掉好了。」
「不可以剪掉我的头发!」沈舒涵紧张地向後退了一下,杏眼圆睁,「不准剪!」
「好好好,不剪,不剪。」倪昇文没好气地放下了剪刀,「那你慢慢把头发从胶布上撕下来吧。」
他站了起来,准备告别。
「你要去哪里?」沈舒涵问。
「去、去哪里?当然是回去啊,老鼠我已经帮你处理掉了啊。」倪昇文觉得她的问题很好笑。
「你不帮我把头发弄好喔?」沈舒涵用一张无辜的表情望着倪昇文。
「沈小姐,我来你家是因为你说需要有人帮你处理老鼠,这种临时状况为什麽也要我来处理?你自己就可以做了吧?」
「我还有案子要赶,所以……」沈舒涵说得理所当然,「你可以一边帮我弄头发,然後让我可以同时工作吗?」
「…………」
太善良、太心软,正是倪昇文最後迷失自己的重大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