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父母(上)
犹豫了几日,悬月仍是选择了在这个清晨,换上简易的装束,给自己的脸蒙上薄纱,独自步出赵府,往城西——她记忆中的故土走去。
她本以为自己早忘了通向那屋院的路,可是她的脚却自发地把她带到了这里,彷佛这条路线一直被深深地刻在她的脑海里,不曾被遗忘。
悬月站在那堵泥土班驳的土墙後,偷偷地望向院里头。
透过户籍官,她知道他们一直住在这儿,不曾变过。可是自那日起毕竟已过了十几年,他们是否还是自己记忆中的样子?
薄薄的晨雾印出一个挑着水的身影,渐渐清晰。悬月不禁往前迈了一步,想看清楚来人的样貌。那人越走越近,直至毫无阻隔地出现在她的视线里。悬月瞪大眼看着他,眼瞳因那佝偻的身形、那苍白的鬓发而紧缩着。
这就是她恨着却也爱着的父亲吗?
柳修放下肩上的扁担,「吱呀」一声推开院门,里头应声跑出两个瘦小的少年。
「爹,你回来了!」伴着两声齐齐的呼唤,两个少年争相要帮他们的父亲提水桶。
「靖儿、溪儿乖!」柳修脸上满是悬月期待的慈爱的表情,「爹爹自己来就行。」
「爹起大早走好远才能挑到水。我们自是要帮忙。」两人不由分说抢过柳修手上的水罐,拉着他们的爹亲往屋里走去。
那副天伦和乐的图景直到那扇门阖上依旧没从悬月的眼前消失,她的双眼仍定定地望着那紧闭的门。在她懂事的时候,她一直渴望她的父亲能够展开欢颜。现在十多年过去了,他的脸上有了笑容,却不是给她。
「人都到这了,为什麽不进去?」
她猛地回头,就见赵之崖不知何时来到了她的身後。他笑意,却彷佛洞悉了一切。被窥见了心事的难堪让她低声怒道:「你跟踪我?」
「翁主误会了。」赵之崖却是晃晃手里的文书,一脸无辜,「微臣前来纯属公事。」
「那你忙。」悬月侧身绕过他就要走。
「传言明郭曾经有过一位生有金色眼瞳的女孩,」赵之崖对着她的背影道,虽然她脸上覆着面纱,但他仍然可以感受到从她的眼瞳散发出来的冷意,「是翁主你吗?」
「是我如何?不是我又如何?」
对她摸棱两可的答案,赵之崖不以为意,只是淡淡一笑:「据我所知,这户柳姓人家的日子过得可不好。」
「当初他们卖了我得到一大笔钱,日子怎会过得不好?」带着愤恨的话刚说完,悬月就後悔得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赵之崖笑得一副诡计得逞的得意样,「何不亲自进去了解一下?」
悬月冷哼一声,转身就要走,却被赵之崖一把扯住了手臂,往那扇门前走去。
「赵之崖你放肆!」他手上的热度隔着薄薄的衣裳传了过来,让她不由红了脸。「我不计较你日前的不敬,你倒越发无礼起来!」
赵之崖回给她一个笑容,迳自抬手敲了敲门,里头立刻传来了应答声。
「赵之崖,你放开我!」里头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悬月用力挣扎了起来。
「翁主,微臣想你既然选择了再来明郭,就已经选择了面对。那既然选择了面对,又为何又想逃避?」
他突然隐去笑容,换上严肃的表情,让悬月忘记了挣扎,一个呆怔间,门已经打开。
「赵大人?!」柳修一惊,「赵大人您怎麽会到这来?」
「柳先生,」赵之崖拱手行了个礼,递上手里的公文,「我是来通知你们前去领粮的。」
柳修惶恐地接过,「怎劳您亲自跑一趟?快请进。」眼角扫到赵之崖身旁一袭白裳白纱蒙面的悬月,有些困惑地问:「这位是……」
「这位是我远房表妹,来府里有段日子了,今个顺便带她出来走走,柳先生不介意吧?」
「怎麽会。两位请进。」
待柳修转身带路,悬月狠狠瞪向赵之崖。赵之崖倒是不甚在意她淩厉的眼神,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比了个「请」的手势。悬月无奈,只得跟着柳修往堂屋走去。
「夫人,赵大人来访了。」柳修大声道,一位妇人应声走了出来,让悬月瞬间停下了脚步。这是她的母亲,一如她记忆中的模样,没有了金钗玉帛,身着粗布麻裙的秦慧娘丰韵尤存,岁月似乎并没有给她留下任何痕迹,生活的磨难也没有磨噬她的温润。
「赵大人!」秦慧娘侧了侧目,感觉到一道视线牢牢地看着自己,便也回看了去,却被一方面纱隔绝了所有的视线,不由有些好奇:「这位是?」
「这位是赵大人的表妹,大夥进去坐着聊吧!」柳修插声道,领着众人在堂屋坐下。那两名少年乖巧地上前奉茶,赢得柳修夫妇慈爱的笑容。
「这两位是柳先生的孩子,柳靖、柳溪。」赵之崖端起茶杯,用茶盖刮开了茶沫子,压低声音道。
两个孩子也发现了蒙着脸的她,好奇地奔了过来,拉起她的手,仰着稚嫩的笑脸道:「姐姐。」
一个如此简单平凡的称呼却险些让悬月砸翻了手里的杯子。
「姐姐和我们玩。」两个孩子摇着她的手,撒娇道,如此自然,好像他们已经发现他们的身体里流着相同的血液这个事实。
「靖儿,溪儿,不要胡闹!」秦慧娘轻斥一声,两个孩子缩了缩身子,两手却依旧紧紧抓着悬月的。
「难得他们如此投缘啊!」赵之崖笑道,视线有意无意扫过悬月,「对了,两位这些日子可好?」
「怎麽会好?」柳修长叹一声,「天是久旱不雨,田地一无收成。日子不好过啊!」
他无奈地叹息让悬月整个儿都僵住了。赵之崖又问:「银子还够吗?」
柳修闻言猛地摆摆手,「赵大人千万不要再接济我们了。长久以来一直受着赵大人的照顾,我心里已经很过意不去了。如今内人身体已好转,平日做做针线活,我自个儿也替人家抄抄书,日子还过得去。」
悬月握着杯子的手收得更紧了,几欲把杯子捏碎。
眼角扫到她过於僵硬的身子,赵之崖微微一笑,转过了话题:「朝廷派来放粮的人已经抵达。先生记得前去取粮。」
「牢烦大人了,要不是邻里间依旧不接纳我们,也不用麻烦大人事事亲自上门知会了。」柳修无奈地叹了口气,憔悴的脸上布满无奈,「事情已经这麽久了,那孩子也走了这麽多年了……」
「不要说了!」秦慧娘兀地尖声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