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惊蛰(下)
这些日子心绪本就杂乱着,再加上刚才濯羽的一番饱有深意的话,虽然已经是出太阳的好日子,悬月只觉得自己的心还停在那段风雨飘摇的日子,晦涩不堪。垂着头正要跨进藏冬殿,却愣生生地和里头也要迈出来的人撞了个正着,悬月一个没注意,就要向後跌去,来人倒是眼明手快地扶住了她。
「月儿?你没事吧?」
悬月抬头看着他,惑人的桃花眼依旧,带着的不入瞳心的笑也依旧,可是她觉得他们之间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她还记得那个扬风的日子,他坐在身边笑问她有几岁,风吹着他几缕散下的发,撩着她的颊;她还记得那两只箭擦着她的发饰打落那索命的利器,她靠在他的怀里,看着那双纤长的手绕着马缰绳;她记得那放在自己房门口的那软软的包袱,记得那白围领圈住自己脖子的温度。然而现在,突然一切都不一样了。她不着痕迹地推开他的手,道:「二哥是来看四哥的吗?」
那声轻轻淡淡的「二哥」重重地砸上尉辰的心,那被推开的手就这样僵在了半空,他看着她,却只看到她的发顶,上头那白玉簪子上垂着的珠串轻轻晃荡着。良久终是收回了手,在袖中紧握成拳。「太子有事找老四商量,我撺掇着也该来瞧瞧老四的病。」
悬月只轻轻地应了声便不再开口,头依旧微垂着,身後廊檐下的宫灯在暖风的吹动下左右轻晃着,她月白色的纱袖和裙沿也微微翻动着。尉辰这才意识到,她的装束改变了,连带的她给他的感觉也改变了,就这麽一段的日子里,曾经离他很近的她似乎就这样远离了。他调开看着她的视线,嘴角苦涩地勾着。这不是他要的结果吗?那又为何,当她推开自己的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心口空了一块呢?
「老二?」太子负着手走了出来,不解地打量着尉辰那有些悲凉的背影。
尉辰微微侧过身,後头的悬月也露了出来,太子脚步一顿,脸色立即难看起来。
悬月福身道:「大哥。」
太子瞥了眼半面对着他的尉辰,那张常带着笑的脸如死水一般平静,眉头拧了拧,「不用多礼了。」
「四哥还病着,月儿就不送大哥了。」
太子轻扬了扬手,两眼紧紧地盯着尉辰。尉辰也没再看向那个渐行渐远的身影,只是愣愣地没有目标地看着前方。
「她的身份太过特殊,如果她不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终有一天,她的存在会是我们的威胁。与其将来痛心不如现在了断。」太子拍了拍他的肩,摇了摇头,走了出去。徒留尉辰站在那儿,静默良久……
一走进内殿,悬月就发现以往经常可以闻到的那股檀香已经极淡了,四周的窗都大开着,一阵又一阵暖风从这头的窗子窜了进来,撩拨下轻柔的幕纱後又从另一头的窗子窜了出去。床上那单薄地好似纸片一样的人正看着窗外出神着。她快步走到窗边关上那风的入口,「才刚好,还不能吹风!」
重楼看着她有些薄怒的脸,淡淡地笑着:「已经春天了。」
悬月旋身看着窗外点点的绿点,「今年的冬天特别冷。」
「是冷得有些让人受不了呢。」重楼也望向那星星点点的绿。
「要见的都见过了吗?要再封宫吗?」悬月移开目光,走到他的身边,替他拉高棉被,碰触到他异常冰冷的手,秀气的眉死死地打了个结。
「还有一个。」他反手握住她的,再不放手。
悬月猛地扬起头,看着他墨黑的眼。她曾觉得他的眼黑亮的像颗罕见的珍珠,那浓浓的黑中有的是点点如星光般的光亮。如今他的眼,依旧黑得让人感叹,却没了那惊艳的亮,只是黑黑的,黑得彷佛要让人就这样沉溺了下去。
「爷,左司徒赵大人求见!」幕纱後展风的声音清晰可闻。
重楼没有应他,只是死死地看着悬月,冰凉的手紧紧地握住她的,贪婪地汲取着她的温暖。她看见了他眼中隐隐浮现的不安,淡淡地笑了下。她这是在怕什麽,她已经失去了霁阳,她现在怕的也只是失去他而已。另一只手也覆上了他的,「我不怕。」她不知道做这样的决定到底是对亦或是错,也许将来的某一天她会後悔她今天所做的决定……
「宣。」重楼嘴角扬了开来,看在悬月的眼里彷佛是在混沌的世界里找到了一丝光明。知道手上突地袭上寒冷,她才惊觉到他已收回了手,正推开身上厚实的锦被,试图下床。
「不可以……」她推阻着他的身子,他却轻轻拉开她的手,笑着摇了摇头。他的笑容告诉她即使她阻止也没用,於是她默默地立在一旁,看着他有些吃力地挪下自己的双腿,看着他光裸的足轻踏上冰冷的地面,明明还站不稳,却硬是没有借助任何的扶助,就这样颤颤地立在了内殿的中央,本合身的中衣现在宽大的有些过分,明明是很虚弱的身体,站在那儿却一点也让人感觉不出孱弱,反倒是一种尊贵与王者的气势蔓延了开来。她瞠大了眼,随即又垂下了眼,她看惯的是那飘飘似仙的重楼,可眼前那高贵无比的才是真正的重楼吧?
「微臣赵言初叩见四皇子。」左司徒甩开宽袖,匍匐在地。
重楼负着手,散在身後的长发微微摇曳着,「抬头看着我。」
左司徒再叩首,随即缓缓地抬起头,视线扫过那无暇的足,轻晃着的衣摆,顺着那颀长的身子来到了重楼清淡的脸,顿时一振。重楼的表情还是那样淡淡的,但那双眼却让他感觉到了明显的不同!左司徒立刻明白了他今天会被召见的原因了,右手立刻伸进袖笼里掏出那方紫色锦帕,双手颤巍巍地捧高到了重楼的面前,「请四皇子接下西宫主位!」
「你们可想好了?」
「臣等必将扶持殿下坐上主位!」
重楼微微一笑,那笑不复以往的仙姿,而是媚惑得似一方妖孽。骨节分明的手极缓地触上那锦帕,修长的指极柔地挑开那锦帕,那皎白的羊脂玉扳指呈现了出来,线条优美的指尖捻起了那扳指,慢慢地套上了另一只手的拇指,那每一步的动作都彷佛被人刻意放慢了般,在悬月的眼里是如此的清晰。窗外本缓和的风陡然增大,关得不严的窗就这样被突兀地吹了开来,狂风立刻窜了进来,吹乱了重楼的白衣黑发。悬月骇然地看向窗外,本风和日丽的天气竟变得如此阴沉诡异,她走向窗边,想关上那被撞开的窗,天空却兀的响起一声响雷,惊地她倒退了两步。
腾龙宫
白龙帝手一颤,杯中的水洒了些许出来,杂乱地落在了桌上。
「圣主莫慌,」随伺太监立刻上去拭净桌上的茶渍,换上一盏新茶,「约莫是春雷,惊蛰罢了。」
白龙帝皱眉看着阴沉沉的天,半晌未语。
东六宫端庆宫
太子惊得跳了起来,有些手足无措,待雷声停下,才软着手脚坐下,额上已满是汗水。
东六宫黑耀宫
静坐的二皇子尉辰睁开了闭着的眼,侧仰着脸看着乌云滚滚的天空。
南四宫赤乐宫
斜靠在暖塌上看着书的三皇子濯羽放下手里的书,看向屋外的狂风大作,嘴角挂上高深莫测的笑。
南四宫明光宫
练着字的八皇子南陵停下手里的动作,走向屋门口,扶着门框凝望着。
西四宫白合宫
在园中舞着剑的六皇子洛淮手中的剑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
栖凤宫
美艳华贵的女子红唇勾着笑,寓意不明。内殿内,被侍女捂住了耳的九皇子楚歌翻了个身,继续着他的好眠。
惊蛰之日,狂风大作,海潮骤起,天地颤动。
安稳地沉睡了几百年的天朝,开始苏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