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惊蛰(上)
凉凉的感觉覆上了他的额,一点一点地驱散了梦境,柔和的烛光泛进了他还有些模糊的眼中。重楼睁开眼,发觉悬月柔和的面容就在眼前,而他自己则枕着悬月的腿不知睡了已有多久。一滴清凉落在了他的脸上,沿着他脸部的线条滑了开去,漫出了一道凉爽。
「你醒了!」望着他的那双金色的瞳,里面承载了太多的喜悦。
「我睡了很久了吗?」他嘶哑着开口问道。
「天黑没多久你就发烧了,睡得不好,一直说着什麽,我就……」说着,她就要把他扶进榻里躺正,却被他陡然伸出了两臂,紧紧地揽住了腰身。
「我梦见了我母后。」他把脸埋进她的腰腹间,闷闷地说道。
悬月止住了手里的动作,看向他微向她的侧脸,察觉到他的神情不似以往,空空荡荡的眼神有些,和有些……痛苦。
「梦见她什麽了?」她不忍,再度把弄湿的绫巾覆上他的额,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柔和起来。
「梦见她被杀的时候。」
攥在手中的绫巾落下他的额际,她惊骇地看着他,手无措地想收回,却被他一把拉住,紧紧地贴着他的手心,他手心里的凉意顺着他的肤渡了过来,让她的也凉了起来。
「我是亲眼看见我母后被人强灌毒药杀死的。」他的声音很平静,却让她分外的不安,「那些人杀了她後,又向一旁的老七下手。老七虽是幸运的活了下来,却一直没办法清除体内的毒,遇到流飞时已经太晚了。而她,我的母后,拥有『天朝第一后』之称的她却没存活下来。」
她看着那双黝黑的眼,唇颤抖着,想说些什麽,却不又不知道该说什麽是好。他也不再开口,只是就这样看着她,似乎在等她说些什麽。屋子里是异样的沉静,静到让她有些不知所措。半晌,她舔了舔有些乾燥的唇问:「你恨吗?」
「恨?」他讥诮地笑了声,瞥开了头,「我还能有七情六欲吗?我想爱,我的爱却会让我爱的人走上绝路,我想恨,我的恨又会让我自己无路可走。」
「你,现在想要什麽?」
「我要要回我所有的一切。」他重新再看着她,双眼里燃着愤怒的火焰,「我认为我隔岸观火就能全身而退,却没想到只会失去更多。老六没有错,我已经不能再逃避下去了。」
她闭上了眼,掩住自己心里的哀伤。皇宫确实是一座最华丽的牢笼,它不仅困住了里头人的自由,也困住了他们的选择。霁阳,他尚未明白这种残酷,却成了这份残酷的牺牲品,可幸?可悲?亦或是可恨?
「是谁要霁阳的命?」她深吸了一口气,不想问却无法不问。
「谁想要我和你的命,就是谁要了霁阳的命。」
她睁开眼,看见的是他木然的侧脸。他曾经告诉自己他不是不疼爱霁阳,而是不能;他曾站在霁阳屋外承受着漫天的大雪,却从未踏进一步。霁阳也许是幸运的,可是他绝对是不幸的。霁阳没有那段血腥的记忆,他却深刻地记在脑海里,想忘也忘不掉;霁阳可以无忧地做着一切,他却必须让自己与一切都保持距离;霁阳可以是热情的,他却必须是淡漠的。在灵山院,她争的只是自己的生命,而他却必须争取更多的生命。心揪疼了起来,双臂禁不住揽紧了他,「我可以为你做些什麽?」她不知道事到如今,自己还能为这样伤痕累累的他做些什麽,只是觉得这时的他就像易碎的玻璃,脆弱不堪,却无人保护,如果连她也不出手,他就样这样化去了。
「我只要你陪在我的身边。」明明冬季的宫装有很多层,可是她还是可以明确感受到腰腹间传来他有些炽热的呼吸。
「你在哪,我就在哪。」曾经也有人给了她这样的承诺,却无法做到。但她这次一定会做到,永远地陪在他的身边,和他一起走过这个残酷的时代。
屋外,展风一直僵直的身子斜靠在了墙上,他仰头看着天空,长叹出一口气,热热的气息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了一团一团的白雾,「究竟是预言推动了现实,还是现实推动了预言?」
伴着重楼的病一天一天地好了起来,天气也开始暖和了起来,许久不见的阳光开始撒向了大地。站在藏冬殿外的悬月,顺着那来来去去、匆匆忙忙地人影,看向从未这麽热闹过的藏冬殿。因为封宫已久的紫宸宫,在今日,首次因故开启了宫门。为了让重楼好好的养伤,关上了宫门的紫宸宫倒是一片宁静,而紫宸宫外,朝野上下却因为这次意外而天翻地覆了起来。效忠於前昭後的,对於四皇子的遇刺激动不已,联名要求白龙帝清查;隐藏了些杂案的惧怕这次调查会被翻出案底,又激烈反对;产生惊弓效应的惟恐自己也摊上这等事的左右为难,不好表态,搞得白龙帝一个头也大了好几圈,皇子遇刺,说大也不是什麽大事,因为重楼本身没什麽重职在身,说小也不是什麽小事,毕竟他的身後又代表了一群势力。白龙帝迟迟拿不下个主意,於是,日日聚集在紫宸宫外急切想知道重楼病情的人越来越多,联名奏请重楼要重楼请白龙帝做主的人也急剧增加,然後拐着弯想重楼息事宁人的人数也不少。就在紫宸宫的宫门快被推倒的情况下,重楼不得不下令打开宫门,让这群人一次把事说乾净,已还给自己一个安静的养伤的环境。
「你就是预言之女?」一道清朗的男声在悬月背後轻轻响起。
悬月收回看向藏冬殿的目光,循着声源旋过身来,在遍地残雪中,有些困惑地看向来者,一时不知这位有着和重楼极其相似的眼睛的年轻朝臣是谁。
濯羽笑看着她一双奇特的金眸因困惑而迷茫起来,却不再开口,只是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然後绕了一圈的目光终止在她的脸上。就在悬月以为他已经老身入定的时候,他眨了眨那双和重楼相似的眼眸,笑道:「也只是个很普通的女孩嘛。」
悬月被他看得浑身发毛,不由得倒退两步想跑开。
「慢着。」濯羽好笑地从腰间掏出玉牌,表明自己的身份。
悬月看向那成色极淡的玉,上头是身子卷成波浪状的龙。
三皇子,濯羽!
连忙福下身就要行礼,却被濯羽快一步扶助,「父皇即已道明你与公主平阶,就算我等的妹妹,不必再行此大礼。」
「三哥是要找四哥吗?」
濯羽耸耸肩头,「是南宫那群大老,肚子里绕着什麽弯弯,硬要借我的名头来一趟。任务达成了,我就在外头晃晃。」
那,她是该陪着他晃晃,还是快些离开为好?她记起了重楼那带着痛心的眼神,「记住,这座皇宫里,地,是没有一块安全的,人,是没有一个可信的。」眼角扫到了藏冬殿的方向,里头走出了几个人,却又有更多的人涌了进去。她想起早些时候重楼还有些泛白的脸色,禁不住担心起来。
「若是放心不下,何不过去看看?」看着她眉头隐隐的焦虑,濯羽好心地建议道。
悬月也不同他客气,福了福身就要转身离开。他却伸出一掌,「替我转告老四一句话,『我等他已经很久了,不要再躲了』。」
听出了他话中之意的悬月怔大了那双金眸,看着他优雅地欠了欠身,踩着从容的脚步,慢慢度向宫门口。在他的颀长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时,她才幽幽地道:「为什麽你们都要逼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