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湛月清霜夜访君
两个人步行穿过清风桥,往镇东而去。冬夜的天穹上,嵌着几点寒星,像几只眨动的眼睛,不错过世人每一个微小的举动。
小红呼出的每一口气,都裹着大团的白汽。离了灶火,她感觉寒冷无比,只得跺着脚搓着手往前跑。
客如归客栈两行红灯笼高挑门前,小红不避闲人,径直走进走,向夥计问明华城来的江公子住在哪一间。随即,转身对无心道:「我看你就留在这里随便玩儿吧,我要跟人谈事情,实在不能带你进去。」
无心吸了吸鼻子不屑道:「又是见他。被关蒙知道了,准会从华城连夜跑来,把那个人从轮椅上揪下来暴揍一顿。」话是这麽说,一场发生在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与残疾人士之间的决斗,他实则对谁输谁赢毫无把握。
小红上了楼,依号数一间间找过去。她原以为,江清酌坐着轮椅,行动不便,不会住在楼上,没料,他却选了个二楼望河景的好位置,真是不怕麻烦。
小红轻手轻脚地前行,经过一间亮着灯的房间时,听见里头传来物件磕碰声,伴有少女清脆的数数声。
「九十八,九十九,一百……」
小红心中好奇,暗中点破窗纸向里观瞧,没想到房间坐着的竟是萝卜姑娘。
那姑娘面朝门口,坐在桌边,桌面上一锭锭银元宝,在油灯下耀着白光,元宝旁边有一个灰布包袱皮,半松半含地兜着什麽,小红再定睛看去,竟是盘成一堆的雪白珍珠链子,翡翠耳坠子,白玉发簪。
这一下让小红吃惊不小。萝卜姑娘这麽有钱,难怪住得起客栈的上等客房,可她这麽有钱,何必去万坛金踩麦粉呢?也许,她是夜入豪宅劫富济贫的侠女?白日里尽用穷人家的营生来伪装身份?
一边费劲心思揣摩,一边转身要再往前,忽然发现身後立了一个黑影,小红惊得差些尖叫起来,忙咬住手。
只见一个身形高大敦实的男子立在小红面前,因是逆着月光而立,看不清楚面容,只觉得他的身材比古大巴还阔出三圈,只是没腰,黏上毛就是大狗熊。那种狗熊她也只是曾经见走江湖的艺人用铁锁链锁了表演杂戏,这个人可没戴锁链,三更半夜,一声不吭往别人身後一站,不吓出人命来才怪。
那男子并不说话,趁小红还未吓得逃走,将身子无声地後退了一步,让出一条道来,手随着往身後一比,示意小红向那边走。
小红怕惊动客栈里的人,吵闹起来,暴露了萝卜姑娘的侠女身份,见那大狗熊也似的男人不像有恶意的样子,便随他的指示走了几步,到了萝卜姑娘隔壁门前,一看房号,正是江清酌所住的那间,可里头并无灯光。
她驻足诧异地看着那高大男人,此时她走到了可以看清楚他的位置,月光下,只见此人是个青年男子的面目,没有蓄须,可五官粗笨,手掌也有蒲扇大小。那男子上前,为小红打开门,又作出了个「往里请」的手势。
小红一走进房间,房门立时又被那男人关上了。她皱了眉头,有些不放心,正要重新打开门,却听见里面一声清冷的召唤:「刚进门,怎麽又要走?」
小红开门的举动一僵,缓缓转身,看见江清酌坐在窗前,就着月色细看一盘棋局,手中拈着一枚棋子。他连看也没看她,就又开口道:「方才指引你来的是我的哑奴,他不能说话,相貌粗丑,没吓着你吧?」
小红失笑,立在原地说:「怎麽会呢,江公子手底下,尽是些奇奇怪怪的人,早让人习惯了。」
「你过来。」他总算将棋子放回草编的棋篓里。他好像总是嫌她站得太远,总是唤她走过去,离他近一些。
小红依言走了几步,到了他面前,看清楚那一副围棋的棋子。从前在骆家,也是曾使唤过一些好东西,认得那黑子是墨玉,白子是羊脂白玉,打磨得粒粒圆润,油光水滑。棋盘是坚硬的紫檀木所造,有着天然而成的华美的纹路。光着一副棋子棋盘,用豆腐坊三年的收入也买不起。她不由暗叹一声。
江清酌见她望着棋盘叹气,也不惊奇追问,静静地坐了好一会,才问:「小红姑娘月夜造访,难道是来观赏这个棋盘。你若喜欢,拿去便是。」
小红摇头叹道:「我不会下棋,拿去,也只能用它打麻雀。」
一句话,说得江清酌竟微笑了一下,他见小红不肯先提正题,便还是耐心等候。
终於小红说道:「我稀里糊涂地踩了五天的麦粉,还不知道是做什麽用的呢。你告诉我,我就考虑一下去华城的事。」她不问赵掌柜的怂恿是否是他的怂恿,不问他处心积虑引她入华城是什麽缘故。她都不问,她怕问出来,显得太在意了,傻气腾腾,被他笑话。
江清酌重又拈起一枚白玉棋子把玩,大方地说道:「你们这五天来做的活,名唤踏曲。用药汤调和麦粉,在曲框里踩成型後,切成块,用旧曲末滚了角,堆在温暖乾燥处保存,就是酒麴了。将酒麴与蒸熟的糯米拌匀了装入缸中即可酿制成酒。」
「就这麽简单?」小红不相信。各个酒坊都有造酒的秘诀,怎麽能轻易就讲给外人听?他所说的一定是最基本的法门,是最劣等的早酿酒师傅都知道的东西吧?
江清酌笑道:「造酒一事,古法传承,又不断演化,到了先今不知翻出多少花样来,你是指望我一语道尽?这可难煞我了。再者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你若真有兴趣,倒可去酒坊里厮混些日子,但有疑问,江某直言回答,定不藏私。」
江公子恁得是有本事,拐了个弯,还是在拐小红去华城。
小红不搭理他这茬,自管自问她的:「这次为什麽非要找女孩子来做踏曲的活?这次做的是什麽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