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到酒吧的时候摄影家已经不在了,倒是我的朋友凯文一大早就已经出现在吧台旁边,因为前晚宿醉的关系,杰利不许他喝酒,只泡了杯桂圆红枣茶给他。
因为附近有太平洋高峰会的关系,那天是非常忙碌的一天,来喝酒的酒客在店门一开张就像潮水一样涌了进来。我在吧台後方流水般地调酒,连和凯文说话的机会都很少。
中午时分,总算可以松一口气,下午班的酒保已经来了,杰利走过来,催着我去吃个中饭。我随手在附近的小摊买了个墨西哥春卷,逛啊逛的,就走到了酒吧附近的小公园,在公园上可以遥望整个西雅图海湾。
我悠闲地在阳光下躺着,午餐则不去动它,闭上眼睛,舒适地什麽也不做,什麽也不想。
突然间,有阵影子挡住我的阳光。我直觉地张开眼睛,却看见老摄影家正站在我的前方,手上一支烟斗,正微笑地盯着我看。
「我认得你,」他说道。「你是昨晚那个酒保,对不对?」
「嗯!」我点点头,坐了起来,却希望他快快走开,别来烦我的午餐小憩。
「虽然喝醉了,但是我自己说过的话,我都记得哟!」老摄影家笑了,眼角漫出深深的鱼尾纹。「我还差点把我的悲泣之砂送给了你,对不对?」
「嗯!」我依然只说单字,右手却不自觉地探入口袋,为了不知名的原因,我今天将悲泣之砂放进了口袋,此刻它就在我的手中,有点冰凉,握起来很舒适。
「如果给你的话,我就完蛋了哪!」老摄影家一点也没有离去的意思,反倒走过来,在我身旁坐下。「因为这已经是我一生中唯一属於我的东西,没了它,我就什麽都没有了。」
「你不是说,你本来有很多吗?」我随口问道。「如果那麽珍贵,为什麽还要送人呢?」
老摄影家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你还是太年轻了,知道吗?如果那个人比任何东西还要珍贵,就是全数送给人家,也在所不惜的,知道吗?」
我耸耸肩,不再和他说话。一边自顾自地拿起墨西哥春卷,打算以嚼食的动作避开和他的谈话。
老摄影家看着我明显的无礼动作也不以为忤,只是坐在我的身旁,抽着烟斗。
我将墨西哥春卷的封套打开,正打算开始吃了的时候,却听见老摄影家开始哼一首西班牙文的情歌。
我的朋友凯文会说很流利的西班牙文,而我在伤心酒吧也认识过许多的中南美洲客人,所以会听一点西班牙文。
这时候,老摄影家唱的是一首有名的情歌「妮娜」,可是,我不经心地听了一会,却发现他唱的歌词已经全数改过。
「…我爱她,但是我不要走近她,她好美丽,但是我的眼睛会被她的光芒灼瞎…」他在海风中悠然地低哼着。「…我爱她,可是她的光芒耀眼,我只可以在阴影下偷偷看她…」
那歌声彷佛有一种奇特的魔力,会让人楞楞地呆住。老摄影家只唱了一会就不唱了,只是自顾自地抽着烟斗,那青烟在海风中回绕,飘得高了一点就被吹散。
下午的酒吧人潮和早上一样的多,只是有了午班的酒保帮手,调酒就轻松了许多。挤满了一屋子人的酒吧弥漫着纯质的欢乐气氛,隔着人群,酒吧里的黑人服务生马克在那儿对我大声叫着什麽。
「嘿!你!」马克大声吼叫着。「给你的。」
经由客人的传手,传过来一张普通的风景明信片。我诧异地望着马克,他耸耸肩,表示一无所知。
我一边调酒,一边不经心地瞄了一眼那张风景明信片,照片是西雅图的太空针塔,上面一行做两行用地密密地写上不少紫色的原子笔字,我顺着字迹先看最後的署名,眼睛不禁睁得老大。
信後的署名居然是悲泣之砂的女人。
「你好,」她在明信片上以刻意缩小的笔迹这样写着。「真没想到,会在这个地方再次见到你。我坐在酒吧的角落里看了你好久,本来我是不应该再来打扰你的,可是几经挣扎,还是在搭上渡轮前写了这封明信片给你。」
我陡地把明信片放下,先在酒吧内四处张望一遍,再向窗外的渡口看过去,十点三十分的渡轮正缓缓地划开水纹,向外海驶去。
黑人服务生马克拿着笔记簿,铅笔插在耳後地对我说几桌客人要的酒。酒吧里的人声依然极为吵杂,我突然间双手一撑,像跨栏一样地越过吧台,没命地夺门而出,往渡口的方向狂奔而去。身後传来黑人服务生马克大声叫骂的声音,但是很快就消失在身後。
我在渡口上的木质码头上跟着已经开出去有段距离的渡轮奔跑,脚步过处,噗噗噗地惊吓起在四下觅食的海鸥。彷佛间,我又回到了二十岁出头那年的强烈台风深夜,不晓得为什麽地一直追着其实永远追不到的渡轮奔跑。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一个二十岁的男人和一个三十岁的男人行径的真正差异。我这样跑了一会,码头就已经到了尽头。我的心脏不停地猛烈跳动,半弯着腰,手拄着膝头望着持续前进的渡轮狂喘。只是这样,而不是像电影里的男主角一样跳下水去继续泅水前进。
看了好一会逐渐在海平面变小的渡轮後,我在巨大的西雅图市区为背景的天空下往伤心酒吧顺着APEC的人潮回流。在回程上,我把方才因为奔跑而捏皱的明信片摊开,继续读女人的信。
「我是跟踪他来的。这些年来我虽然没见到他,但是一直透过关系打听他的行踪。前两天在纽约有展示会,知道他也在美国终於就忍不住跑来偷偷看他。当我在海边第一次看到你们两个人的身影时,简直差点惊叫了出来。这也许是上帝的安排吧?(我在两年前信了主,在其中得到很大的平安。)居然我会在这个城市同时看到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我想,就是今天要我死去,我也会心满意足。」
「你长大了,没有留阿兵哥头的你看起来很有魅力,一定有很多女朋友吧?更也许读到现在还想不起这个写信的疯女人是谁也说不定。但是,我真的很高兴再看到你,当然,也高兴看到他。祝你一切顺利,愿神保佑你。」
信就到这儿结束,最後是她的署名。我翻过明信片的背面,太空针塔的顶端有闪电的影像,女人在那片被闪电照亮的云彩上还加了小小一行P.S.。
「还有,知道吗?悲泣之砂终於哭泣了,是你在想念我,对不对?一九八九年十二月七日下午,悲泣之砂曾经在我的面前哭泣。」
夏日的海风在雨城的码头区吹啊吹的,吹过蔚蓝的太平洋,吹过了雨城的柔美天空,也吹过了城市热闹的欢乐人群。晴朗的天空舒适地亮着一行喷射机掠过的排气云。我走过街头的卖艺人摊位,走过艺术学院的大喷水池,走过跳蚤市场新鲜亮丽的水果摊。
走到小公园前面,人来人往,我站到海边的高栏上,让海风吹拂着我的头发。口袋里,我掏出来那颗装着悲泣之砂的琥珀,抓在手中,因为方才跑得一身发热,捏在手上尚有些温度。我在海风里闭上眼晴,空泛地回想那些和女人的回忆往事。一种很难以解释的感觉这时又涌了上来,我睁开眼睛,一转头,就看见摄影家站在我身後不远的城市天空之下,悠闲地抽着烟斗,若有所思地盯着我看,那围绕着他全身的白色烟雾混着海风逐渐昇高、吹散,也吹乱了他花白的头发。
他走过来,拍拍我的肩,没有说一句话。然後我们就这样,倚着栏杆,静静的,远眺那已经成为一个小小黑点的十点三十分渡轮,在普捷港湾划出好长好长一道水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