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悲泣之砂 — 她,在夜風中是這樣說的……

回到部队後,我在战备期间私自外出的违法行为东窗事发,原来,我翻出围墙时对我大声喝问的就是营区的上校指挥官,指挥官当时正在营区内巡查有没有任何状况发生,却碰着了一个在大台风夜还翻墙出去的笨蛋。

我一回到营区就被宪兵班的老哥们客气地带到凤山军区去关紧闭,本来要关一个礼拜的,後来因为部队里缺乏人手,只关了一天就调到左营去参加市区灾後重建工作。我在每天要流上二十公升汗的救灾工作中没有什麽时间想女人的事,在南台湾的艳阳下每天被军用卡车载来载去,把汗水滴在堤坊上,稻田里。

救灾支援工作结束後,在军人之友社的职位也没了,单位的主任向上级极力争取,但是最後还是不得不签下我归建原单位的签呈。我的原来单位这时候已经移防到北部的基隆去了。於是我就在那个台夜後的第二个礼拜独自一个人,背着绿色的黄埔大背包在深夜坐八个小时的平快火车离开高雄。一个多礼拜的时间里我没有什麽机会打电话,外出更是不用谈了。我有时会在夜里入睡前的空档里想起悲泣之砂的女人,但是也只能仅止於此。

我在坐火车之前有个空档到军人之友社去看看主任。他一直觉得我没能在他的单位做下去是件遗憾的事,大约是我那足以成为宗教骗子的本质对他来说像是千里马之於伯乐般的复杂情结吧!我告诉他其实对我来说在什麽单位也无谓,因为再过两个月我就要退伍了,调到什麽单位都一样。

正如同我所预料的,悲泣之砂的女人没有再打过电话来。我在这个电话心理辅导单位其实并没有留下任何值得後人传颂的事蹟,感觉上也不像帮过什麽人解决真正的问题,就是这样,像沙漠上倒下一盆水,短暂的晶莹之後,一霎时就变得无影无踪。

从军人之友社出来的时候已经接近黄昏。我同样穿着军服,背着黄埔大背包在单位门口等公车到火车站去。站定没多久,胖胖的主任骑着脚踏车急急地跑出来,手里拎着包什麽东西。

「刚刚忘了告诉你,」他喘着大气说。「收发室有件你的包裹。」

那一夜的夜风挺清凉。北上基隆的平快没什麽人,车厢里空荡荡的,我很自在地把我那节车厢的窗户全部打开,让和气的夜风吹满了整个车厢。

包裹是悲泣之砂的女人寄来的,寄件的地址居然是遥远的日本京都。我在夜风中小心翼翼地把包裹打开,里面有一个乌木盒子,盒子上有封信,信上用紫色笔迹写上我的名字。

我将信封口小心翼翼地的撕开,里面是一卷45分钟的录音带。为了找出放在黄埔大背包最底层的随身听,砰砰磅磅地掉了不少东西,最後,总算顺利地把录音带放进随身听。

我把耳机套上,按下按钮,静静的,女人的熟悉声音彷佛在我身边似的流入耳际。

「你好,」她以一贯的低沈嗓音在奶油般柔和的夜风中说着。「当你听到我说话的时候,我可能人还在日本,也可能在其它的国家,短期间,我想我不会回台湾了,是因为你的关系。」

我在夜里轻轻地揉一下眼睛,继续听下去。

「你知道吗?我不敢再见你,因为每次我不管下定什麽样决心,想要做出对你好、对你公平的决定,可是一见到你,那种原先的念头、原先的想法都会这样崩溃下去。」

「在我的心中,我想我也是很喜欢你的,因为自从我第一次和你在电话中说话,你总是给我一种很自在的平安感觉,彷佛有了这种人在身边,什麽事都不会有问题似了的平安感觉。但是,如果这样跟你继续交往下去,对你来说,会是非常非常不公平的事。对我来说,我这一生会一直爱着那个人,不会有任何的改变。」

「我在年轻的时候也不是没试过和其它的男人在一起,可是,无论怎麽样去尝试,也没有办法好好的去爱一个人,连交往都没有办法。这样几次之後,我就再也没有和任何的男人在一起的念头了。」

「但是,你和那些我试着交往过的人又有点不同。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觉得有点什麽东西在心里蔓生出来的感觉。可能是因为你太年轻了吧?以至於我对你的感觉没有设防,只是以某种和年轻的小孩子自在的悠游之感和你见面,和你谈天,等到发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有点晚了。但是真的,虽然已经有警觉的念头,还是很喜欢那种和你在一起的感觉。」

「还记得那天我要你说谢谢的事吗?你一定很奇怪我要你谢什麽吧?其实,那天晚上我会光着身体搂着你是我自己想要做的事。连我自己都不明白为什麽会这样。我在和别人交往的时候也试过让男人进入我的身体,可是从来没有一次可以做到,因为只要身体一接触就会痛到让人受不了的程度。可是和你不一样,让你进入我身体的时候一点痛楚也没有,而且我很喜欢那种你的身体在我的身体里面的湿热之感。那是我的第一次,所以我要你说谢谢,这样也许有点任性,但是听到你那样说,让我觉得有某种被疼爱的美妙感觉。」

「那天傍晚的时候,原先我想试着去喜欢你的,因为我以为如果连进入我的身体都可以接受的话,也许要经营其它的什麽什麽会变得不是那麽遥远。可是,当我看到你碰到悲泣之砂的瓶子,直觉就开口骂你的时候,我就知道,终究还是不行的。我还是没有办法忘记他,就连有你在也没有办法。」

「我说过你有一天会忘记我的。这点到现在我还是很固执地认定着,因为你实在还是太年轻了,年轻到三度灼伤的烙印还是有可能痊癒、完全不留下任何疤痕的程度。可是如果要等到你到了像我这样,不会忘记任何人、任何事的年纪时,我大概已经是个老女人了,所以,我们终究还只是这样的宿命,没有办法在一起。

虽然如此,我还是想做些什麽事,把我的身影回忆在你的心中留住,也许这只是徒劳,『做的话,不一定有结果,但是,没有做的话,就一定不会有结果』。这是我们在化粧品行销常用的一句话,用在今天这个场面却真有它某种纯质的含意。」

「打开我给你的盒子吧!我在里面放了一点悲泣之砂。也许你不会喜欢这种礼物,也许还会有不自在的感觉。但是,如果我今天就要离开人世的话,我什麽都不会带,只会带一把悲泣之砂在我的口袋。

这是我生命中唯一属於我,勉强有点真实感的东西。今天我送一把给你,只是给你,这世上再没有一个人会从我的手上拿到悲泣之砂,连他我都不会给,因为再怎麽说,你在我的生命中的确有这样重要的地位。夜已深了,听说京都下个礼拜会史无前例地在晚夏季节下雪。你听听,是不是可以听到一点雪快要下来的声音呢?」

当然,录音带里是没有什麽声音的,只有随身听转轮沙沙的转动声响。这样毫无意义地听雪的声音好一会之後,女人才深深吸了口气,继续说下去。

「在阿根廷的传说中,悲泣之砂会在人思念的时候哭泣,我有那麽多的悲泣之砂,它们却没有为我哭泣过,我想,我就是这样,注定要在没人为我哭泣的岁月中安静的渡过。我在这儿祝你幸福,也祝你快乐。」

女人的话就到这里结束。我一直把已经空白的录音带听到底,想在剩下的空白中找出有没有任何一段漏掉的只字片语,或是像电影上一样在某个片段刻意录上一个秘密。最後,才彷佛心甘情愿地按掉随身听,打开乌木制的小盒子。

盒子里面的确是悲泣之砂,装在一颗透明的精致琥珀之中,琥珀的内层雕刻成沙漏的形状,泛淡蓝色光采的悲泣之砂装在沙漏里。椭圆形状的细砂通过细细的沙漏颈部,随着光阴洒下。我暂时地把悲泣之砂放在眼睛前面,透着琥珀望出去,平快车载着我北上,不甚晦暗的夜空有几片丝缕般的云彩飞翔。

悲泣之砂的女人我从此再也没见过,只偶尔在路边的时尚杂志封面看过她的名字。

我退伍後不久就去了美国,在很长很长的一段岁月中没再去过南台湾。刚去美国的那几年在美国各地跑来跑去,常常搬家,在搬家的过程中,有许多重要的东西随着往事回忆就此在我的生命中流失。刚开始发生这种情形还会黛玉葬花式地伤感上一阵,久而久之,也就弹性疲乏了。为了某种奇特的原因,女人送的悲泣之砂一直跟在我的身边,常常一不小心翻开抽屉就会滚落出来。如果说有特别地将它保存起来也不尽然,女人在我二十岁出头那年说过的话是个不变的至理,人的记忆是种不负责任的动物,什麽时候要离开你而去决定权也不在你。

我在芝加哥待了一阵之後搬到西北区的西雅图,发现到生命中的人、事、物并不因为任何原因停止出现、停止发生,随着时间之流发生的事,出现的人逐渐也褪成记忆、堆积起来。悲泣之砂的女人在我的脑海中的形像越来越淡,多年前那场激烈的风雨也成了遥远的回忆。不过有过这麽一次,那是在一九八九年十二月的一个下雪夜里,悲泣之砂倒是真的哭泣过,至於为数不多的砂粒为什麽会发出那麽清晰的哭泣声音至今仍令我百思不解。

那一个下雪的晚上我在半夜里被奇异的声音吵醒。寂静的小房间里,窗外飘着鹅毛般的雪。下雪本来就是出没有声音的默剧,我躺在床上,望着窗外地平线上橘红色的天空睡眼惺忪,在半睡半醒之际,那阵奇异的哭泣声就这样悠悠地传进耳朵。

那种声音有点像是风声,是那种类似北风从窗缝吹进来的「胡…胡…」声响,可是比起真正的北风又多了那麽点空荡回音的感觉。我在床上半睡半醒地听了一阵子,突然想起窗外的雪是垂直下掉的,根本没有风。我很快的爬起身来,竖耳倾听,企图找出那阵馍糊的「胡胡」声音来源,我四处看看、摸摸,最後发现声音来自书桌的抽屉。我小心翼翼地打开抽屉,映入眼帘的当然就是悲泣之砂,它静静地泛出淡蓝的光晕,像和风一样地发出柔和的哭泣声响。

那天晚上悲泣之砂哭泣的时间不算短,大约持续了半个小时,最後才慢慢地声量降低,最後寂静无声。

我和衣躺在床上,听着悲泣之砂的哭声逐渐转弱,突然间心里痛了那麽一下。我想起来二十岁那年在我的怀中散发清香的女人温暖的身体,有一股想看看她、和她再说一次话、再拥抱一次的冲动。我有点神经质地在半夜打开灯,翻遍了房间,企图找出一张有她照片的报导或杂志,最後才勉强在一份时尚杂志的专访大合照里找到她细小且不清晰的黑白影像。

可是这种念旧情怀通常只偶尔在充满怀念气息的深夜出现,太阳一出来这种感觉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想这和年纪应该有莫大的关联。时光就这样流逝过去,小孩会长大,少年也会变老,最後,我终於也到了接近三十岁的年纪了,有时候也会在心境上产生了解当年女人说过的话的共鸣之感。也开始会向年纪轻一点的小朋友们说说老气横秋的鬼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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