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於一家名字叫做伤心的酒吧
TheSunshinebar
伤心酒吧TheSunshinebar位於西雅图中国城西侧的一条大街上。本来的伤心酒吧位於中国城的宇和岛屋日本超级市场对面,後来因为火灾移到了现在的地址。伤心酒吧的老板名字叫做杰利,年纪大约是四十多岁,他在一九八二年辞掉会计师事务所的高薪工作,跑到中国城来开了这样的一家伤心酒吧。
为什麽要叫做伤心酒吧TheSunshinebar呢?常常有人这样问道。
「虽然念起来声音有点相似,」来人的问题通常是这样。「可是,伤心和阳光sunshine不是完全不搭调的两个象徵吗?」
沈默但衣着光鲜的杰利通常只是不好意思地笑笑,也不回答来人任何的答案。
而的确,连大门口的招牌也充满了令人不解的讯息。
白天霓虹灯不亮的时候,招牌上是一付阳光普照的海滩景象,穿比基尼戴太阳眼镜的金发女郎斜倚在Sunshine的书写体之上,脸上露出职业性的微笑,然而一到夜晚,隐藏在阳光沙滩下的霓虹灯点亮又变成了另一种面貌,短发的红唇女孩流着眼泪的侧脸,白亮的眼泪在夜空里流动闪亮。红色的光管用正楷的字体亮着「伤心酒吧」四个大字。
「伤心这两个字是给懂中文的人看的。」听说有回杰利很难得地喝醉了,大着舌头没有武装地对我的朋友凯文这样说着。「外国人,或是不懂中文的人没有办法了解我们中国人在异乡心里的真正感受。只有夜里想要喝点酒的中国人来了,这儿才算是伤心酒吧。」
天晓得他这句话对我的朋友凯文的影响有多大。我的朋友凯文和我同年,是个在美国出生的台湾人,本来只会听几句简单的中文,至於说、写和读当然就甭谈了。凯文十六岁就以天才的姿态进了华盛顿大学的医学院。也是在十六岁那一年,他从杰利的吧台下找到的一本琼瑶小说开始读起,到了我们认识的二十二岁那年,中文程度已经好到可以读「明夷待访录」了。我与凯文认识在一个无聊的下午,我坐公车到中国城买菜,经过一家小酒吧的时候本想进去买杯饮料顺便上
个厕所。走进光线昏暗的伤心酒吧,坐在吧台旁的白衣男孩向我走过来(後来的岁月里,凯文很少穿别种颜色的衣服),冷静地看我一眼,就在我身上吐了个乱七八糟。
杰利常说我和凯文是他两个亲爱的儿子。虽说杰利自己也有两个出落得花朵一般的女儿,但他总爱说我们是他本来想生的两个儿子,也不晓得是不是在暗示我和凯文别像华人区的小伙子一般追着两个女孩的屁股後面乱跑,才这样说的。然而基本上对我们来说,伤心酒吧的下酒饼乾要比杰利两个水葱般的美丽女儿看起来可口得多。
其实,有时候想起来,杰利为什麽要在这样一个黄金地段开一家这样小格局的小酒吧呢?为什麽杰利会放弃他的大好会计师前程,成天守着伤心酒吧呢?为什麽杰利常常不回家(而且是位於湖边山庄别墅式的家),宁可睡在酒吧里呢?
当然这些都是很好的的问题,只是我们刚到伤心酒吧的时候都还很年轻,也没留意杰利常在雨天的下午低低地哼着「卡萨布兰加」,吧台上,杰利的老猫「三杯」静静地窝在那儿倾听杰利唱歌。反正杰利调的酒很好喝,也不太向我们收钱。
後来我们的年纪长了些,又领悟到了「如果人家一直没提,你就别问」的深奥哲理,前面提的那几个「为什麽」也就随着午後喝的金字塔ale啤酒上个厕所小便冲掉了。虽说这样子的做法有点不讲义气,彷佛对杰利不够关怀,然而他好像挺喜欢这样的方式似的,喝完一杯戴克拉,再调出来一杯,「嘘…」什麽话都不要说,除了喝一口酒,还是喝一口酒。
西雅图一年有九个月下雨,我和凯文,彷佛就在外头下着雨的伤心酒吧下午,喝着冰凉的曼哈坦onrock,这样渡过了七年的光阴。
当然伤心酒吧也有其它客人的。在春夏秋冬的交替中,有不同面貌的客人出现。我在这段可谓漫长的岁月中,一直都在上大学,每周有四天下午到伤心酒吧来帮杰利调酒。本来应该四年多拿完的学位却几乎念了整整七年。凯文则在二十二岁那年以连续六年第一名的成绩从医学院休学,让他的家人、教授、同学都惊讶不已。没人会想到这样一个天赋优异的医科学生会在医科的最後一年休学,成为一个成天坐在伤心酒吧读中文书的怪人。
二十二岁那年我第一次见到凯文,就是在他离开医学院的前後,听说那阵子他常常喝醉。而就如同我前面所说的,他的见面礼就是一家伙吐在我身上,让我好几天都还闻得到那股子酒糟子气的反胃。那以後我们成了好朋友,我工作的时候站在吧台後面调酒,凯文则在吧台旁有个固定的座位,漫长的异国午後,有什麽客人走进门来,我们都可以一眼看见。
当然伤心酒吧不像同一条街上其它的店家有那麽多的顾客。光是隔壁烧腊店的一天客人流量大约就抵得过伤心酒吧一个月进来的客人了。这大部分是因为伤心酒吧十多年来一直都是小小的,昏昏暗暗,破破烂烂的样儿,很难吸引路过的客人,有些胆子小的还会以为里面是「英雄不流泪」中的黑道场景,安东尼奥班德勒斯从吉他盒里拿出手枪,准备来场大火拼。
不过,我们都一致认为杰利是故意把酒吧的风格经营成这样的,毕竟在乎烧腊的客人本来就比在乎伤心的客人多得多,赚不赚钱我看他也根本不在乎。基本上,伤心酒吧在定义上早已被设定成一个安静的、千年不变的小小宇宙,反过来说,也是这种冷静不变的特质,维系了包括杰利、我和凯文和许多常客在伤心酒吧内某种属於安详般的存在。
前面说过伤心酒吧在岁月的流逝过程中还是有过形形色色客人的。悲伤的,欢乐的,心事重重的,寻找某份久远回忆的,以及後来成为名人的客人都有。聊过天的客人们也非常的多,杰利和凯文都是不喜欢多话的人,所以和客人聊天的工作大部分都落在我头上。
我聊天过的对象中,有为了一份喷泉的年少回忆远渡重洋的男人,有半夜搭上过一部奇异夜车的报社编辑,有随身带着一种「悲泣之砂」怪东西的老摄影记者,有全盘照抄黑人街头舞蹈,後来在台湾大红大紫的小毛头,也有喝醉酒,硬要我在酒吧放西班牙歌「永远的艾琳娜」的年轻小伙子。还有一次,有个家伙在门口看着伤心酒吧的招牌发了一会呆,走进来点了一杯咖啡,在酒吧昏暗的灯光下灵感充沛地在纸巾上写了些什麽。
几个月後,台湾的闽南语天后和一个紮马尾巴的瘦高个儿唱了脍灸人口的「伤心酒店」,受到广大听众的喜爱。从此以後,「伤心」这个名字就像是廉价的速食商品一样,快速充满这个无聊的世界。
「好俗气啊!」有一回一个不客气的客人看着招牌,这样向杰利说道。「怎麽连你们美国也在赶这种什麽伤心什麽店的一窝蜂流行。」
而当然杰利还是一贯的好脾气沈默微笑表情。
没有必要向他解释我这家店已经伤心了十多年啊!杰利後来这说道。如果什麽小事都要解释的话,我现在的头发大概要多白一半了吧!
现在我当然已经没在伤心酒吧调酒了,那一年离开西雅图之後,我只在偶尔回去的时候才去坐坐。杰利和凯还是常常在寂静的午後喝冰凉的曼哈坦onrock,老猫三杯安静地趴在吧台上仰望天花板上慢吞吞转动的巨大凉风扇。
「等你回来哦!」凯文有时会用漂亮的毛笔字写信给我。不过这个ABC(意指在美出生的中国人)有时候还是会用错语气,写起信来常常像是儿歌似的。「我们这儿有好酒,和好朋友。」
在伤心酒吧最大的一面墙上有着这样的一幅油画:夜灯下的街道转角有家小咖啡馆,街上的店大多已经打烊,小咖啡馆内灯火通明,从落地窗看进去,年轻的猫王、詹姆斯狄恩、玛丽莲梦露,还有年轻的马龙白兰度坐在吧台旁边,彼此以永恒青春的面貌微笑着。而在我的心中也有这样一个小小酒吧,杰利、我还有凯文静静地坐在那儿。
伤心酒吧位於西雅图中国城西侧的一条街上。虽然杰利没有叫我帮他做广告,可是如果有空的话,也许你也可以去那儿看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