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的记性可以的话,以一个小女孩的标准来说,杏子可以毫疑问地得到九点九九以上的完美高分。除了叽叽喳喳地在临睡前说故事给我听之外,大部分时间杏子总是乖乖坐在角落读我小时候看的两本图画书,孔融让梨和一零一忠狗。她很爱那两本书,有时候送饭来的时候还仔仔细细地挟在不提饭盒的那只手臂里。这个世界上大部分的七岁小女孩都还离不开爱哭,撒娇等一些小可爱事情,有的还不害臊地尿床耍赖哩!可是,在这方面杏子一点也不像是个七岁的小女孩,一个不撒娇,不耍赖的奇怪孩子,害我有好些年一直以为这种年纪的小女孩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
我只看过一次杏子哭,因为只有一次,所以记得特别清楚。
「怎麽啦?」当时我轻声不耐烦的问她。是晚上,大约十二点多左右,老爸和杏子的妈妈都睡了。咱们馒头铺子小房间天花板上破了个洞,淡淡的光线从那儿透进黑暗的房间,本来我已经睡着了,被一阵抽噎声吵醒。原来是杏子,她说她好想念小花,不知道小花现在会不会哭?
小花又是哪一位啊?我不禁在上铺翻了白眼,如果可能的话,把她找过来咱们三个好好哭一场就睡觉了好不好?
小花好可怜的,杏子抽抽答答地说。原来,小花就是杏子在高雄时候家里养的小花狗。杏子说小花好乖好乖的,很听话的一只小狗狗,现在没人喂它了,不知道小花会不会哭?我的小妹妹就这样在夜里轻轻地唠叨着小花小花,一会儿带着眼泪睡着了。留下一个老哥哥我,睡意全消,望着远方的南部想像一只小花狗凄凉的景象发呆。
三天後,杏子走出馒头铺子的矮木板门,从此再没回来过。她的身边一定带着我的两本图画书,因为事情发生後我翻过馒头铺子总有五十次,一直没能找到。算算我和这个我生命中根本毫无关联却让我永远想念的小妹妹相处了不过短短两个月又二十三天。
在高雄火车站下车时已经是下午了。伤风的玻璃瓶壁渐渐变薄,我在火车站的洗手间用冷水洗了把脸,湿答答地走进南部的大太阳里。我挥手拦了一辆蓝色计程车,真是少见的大手笔,在一天里搭了两次计程车。如今在天堂的老爸一定好欣慰,十七八岁我一直在混的那一阵子老爸总认为我会成为台湾天字第一号挨饿而死的倒霉家伙,因为我喜欢拿一块钱摆三十块钱的排场。时至今日,如果老爸得知他的宝贝儿子成了六年来每天只花十四块钱坐公车,花不到一百块钱解决三餐的精细鬼,一定会激动得从坟墓跳出来吻我吧?
「小港机场!」我向司机先生得意地发着命令。「有飞机的小港机场。」
一路上,高雄带点灰扑扑色彩的夏天从计程车窗外流了过去。司机老兄嚼着槟榔在八线大马路上冲刺,超车和换道。风吹得我痛快死了,可是我的後脑勺隐隐作痛,鼻子不通,别忘了,我还是伤风的身子呢!车子在红绿灯的间隙中向机场接近。现代化的航空大楼,前面一颗大型的几何圆球雕塑刷刷刷冲下一大片水幕。到了!司机老兄说,这就是小港机场。
「好像弄错了,对不起喔!」我说。「好像还有个军用被服厂或什麽厂之类的地方。」,杏子说过的,大太阳下的阿兵哥好可怜,我都和小花带水去给他们喝。车子缓缓前进,是下午,大太阳,车子拐了个弯,在一条午睡气息很浓的街道上前进,右边有家挂满了烤鸭的鸭庄,然後我在被服厂的大门口下车。
真的有阿兵哥耶!我在心里头赞叹着,一下子觉得好感动。虽说军用工厂的大门口有阿兵哥本来就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可是还是好感动。我的脑海一阵晕眩,同时,还流了两行不合时宜的鼻水。
杏子的下落至今仍是个没解开的谜。
出事当天,我和小二那小子赶了场不入流的二轮电影,因为乏味到了极点,所以我们都在电影院里像猪一样睡到死死的,醒来才知道大势已去,乖乖,晚上七点钟,走在基隆街上,摆地摊的早做了好一会生意了。
挺着饿了两餐的肚子回家,我是硬着头皮进去的,同时我还打算一进门先吼声搞什麽鬼杏子怎麽没送饭来,害我等了三四个钟头……先声夺人,也许老爸的藤条会轻点也说不定。一进门,没人「砰砰砰」地冲过来一阵好打,也没人陡地一声暴喝拎住我的脖子,连最起码的动静也没有。老爸的大手不停地搓着,一张脸木着坐在桌旁,管区警察和他低声说些什麽,还做了笔录。杏子的妈妈坐在角落,眼睛红红的,刚哭过的样子。
管区警员说,没有车祸的迹象,也不像出了什麽意外,他们已经在家里和商工的路上查过了,也没发现什麽不对的地方。这会儿我才弄明白他们说的是杏子,打中午出门一直到晚上还没回来。後来那天夜里我来来去去在基隆街上走了五六十回,一直找,看到七八岁的小孩心里就陡地一跳,满心希望杏子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恶狠狠地凶她一顿,然後我们一起回家。
快半夜的时候我回家了,带着满天的星星和基隆街上的冷寂路灯灯光回家。等了我大半夜的老爸开的门,只木然地看了我一眼,一句话也没讲。
那以後的几天我很少去上课,就是上课也没心思。小二和我踩破了基隆市的好几条马路,杏子送便当的路上,杏子在围墙旁等我等到睡着的地方,每次杏子经过都会摸摸她头的老太婆槟榔摊,杏子等火车过去的平交道,还有,那些映照过杏子小小身影的商店橱窗,还有……
还有就是有一天夜里,我刷过牙,准备睡觉了,我微微地笑着,爬上双层床,月光从天花板的缝隙透进来,然後我哭了,眼泪像不花钱似的流个痛快,起先只是咬着牙哭,後来越哭越大声,一定很难听,可是隔房的老爸和杏子的妈妈静静的,像是睡得太沈似的没有反应。我张大嘴嚎啕大哭,声音远远传出去,我在那天晚上流掉了数以公升计的眼泪,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有生以来最大规模一次的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