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再回过来谈谈民国七十五年的事。
「去哪儿呢?」计程车司机在馍糊的远方问我。我对他说了地址,车子就从安全岛旁静静地滑入车海。黄色计程车在浅绿色调的原始森林中穿梭,这儿越过一座小山丘,再经过沈睡的雷龙家族,我也不禁在中世纪时代的环境中像根食虫藤般缓缓眨着眼皮,睡着了。在梦中,我长了细小的翅膀,不停地在天空中穿梭一个一个的世纪,一座一座的山头。大约一个短时期之後我突然间醒过来,流了一点汗,静止的,沈寂的小小空间。世界的色调逐渐恢复。我拍拍自己的後脑袋,装了二十公升清水的大脑。
「塞车。」司机冷静地说。果然,从车窗外望出去,一大堆古生物也似的车辆长长地排列在我们的前後。在车子们的背景,台北火车站的数字钟在天空中显示,上午,十点三十二分的台北市。这给了我一个奇妙的灵感,我在心里盘算着某件事的可能性,荒谬,却很有可能实现的念头在心里逐渐昇起。
「喂!我…」唉!真是觉得有点对不起人家。「我在这里下车。」
司机先生以可怕的眼神看我,我付了钱,在大马路中间下车,绕过车子们向火车站走去。从第一次听杏子讲高雄小港的事到现在已经过了十个年头零两个月又好多天,这麽长的日子里我不停地向人问那儿的事,买不同的芭比娃娃,在心里不止息地编织所谓的飞机,太阳,噪音和阿兵哥的整体形象,可是,自己去看看不也是很容易的事吗?我从口袋拿出眼镜细心地看火车时刻表。於是乎,早晨十一时十二分的莒光号,带着我,随着时光之流缓缓南下,带我回到杏子六岁时的时光。
杏子是我的妹妹,如果照电视剧的说法来说,杏子就是我不同父不同母,或者是说她乃是我的一个异父异母的妹妹。
民国六十四年的有一天,杏子的妈妈经由钱鬼媒人的介绍从高雄北上基隆嫁给我的老爸,我那山东人,个头矮,揍起人却痛得要死的山东馒头老爸。杏子是她妈妈从高雄带过来的小可怜,她的老爸是谁我不知道,她妈妈也没有讲。我那时节在基隆的一家破商工念高三,有天在外头没得混了回冢看看,原先盘算好的剧本是老爸一阵狂吼,一顿好打再夺门而逃的,可是一进门却发现平白多了两个人。杏子的妈妈哑吧似的,这以後我和她说过的话加起来大概不到三十句。杏子则乖乖地坐在馒头蒸笼旁的小木头椅上,嘟着嘴看我。老爸只瞪了我一眼,又把心思放回去做馒头。
「我他妈的平白多了个妈妈,」那时候我想。「外带拖油瓶妹妹一个。」
有很多事情现在想起来真是过分,是那种让你在深夜偶而念及时耳根忍不住发热的过分。杏子的妈妈好像不太喜欢她,我就从来没看过她好好抱过杏子亲亲昵昵的说话。至於我那馒头老爸也是,除了喝酒和做馒头之外什麽都做不来似的。
咱们在基隆的那个馒头小铺子像是座坟墓,冒着白烟,只有烧开水掀锅盖声响的一座坟墓。不说话,老爸和杏子的妈妈都整天不说话,也因为这样,杏子只能和我说话了。老实说,以一个做哥哥的来说,我可以算是个拿到完美零分的坏哥哥,因为我也不喜欢她,甚至还想过找个机会把她丢了。可是杏子却不这麽想。
曾经有一年我又回到咱们在基隆那家破败的小铺子去,在布满蜘蛛网的小抽屉里找到一张包馒头的报纸。
「我ㄗㄨㄟㄞㄉㄜㄖㄣㄕ」杏子在上边写着。「哥哥。」
因此我才说这件事情真的很过分,因为每次杏子叽叽呱呱地和我说话的时候我都蒙着棉被假装呼呼睡着,要不就吼她一阵。
还有另一件也很过分的事。那一阵子每天中午杏子的妈妈都要杏子送中饭到学校给我。那时候的杏子最多不过七岁吧?打咱们馒头铺子到商工要过三条大马路和一条平交道。
「太过分了!」我对老爸说。「真没面子,同学都笑我了啦!」
老爸冷冷地喝着闷酒没理我。在这之前,老爸每天给我几块钱吃中饭,然後我只花五毛钱买个馒头就可以敲上老半天的杆。
「太过分了。」我又说。「再说,人家如果问我那小女孩是什麽人我怎麽说?」
「砰」的一声,老爸重重把酒瓶放下,起身找藤条去了,我像是着了火似的没命夺门而逃,差点撞倒了在墙角看图画书的杏子。那以後没办法了,我只好向杏子说,要她把饭送到学校後边的围墙不要让人家看见,要注意别让人看见喔!好!杏子笑着,用力点着头。
有那麽一回就出了差错。上午第三节我跷课去看电影,看完电影出来已经快下午一点半了,在街上看见一个小男孩哇哇大哭猛地想起杏子,哇!完蛋了!三步两步跑到学校围墙後边,却看见杏子蹲在墙角张着小嘴巴睡着了。我拎着书包走过去,轻轻把她叫醒。她不好意思地站起来,然後我们蹲在那儿把冷了的饭一起吃掉。
一切好像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其实说好像也不尽然,本来那就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我坐在莒光号明亮的车厢里,窗外景物不断的倒退。说起来我倒像是在潜水艇里往一座神秘的无名岛前进似的,玻璃窗外是阴郁的深海奇观,巨大的深海礁石偶尔还有大大的科学工业园区烫金大字镌在上面,外表挺像在平交道旁等火车过去的汽车机车的深海鱼类们不停地在景物中流过,像快速放影的片子在眼前流逝过去。
刷的一声,我们进入了隧道,深而远的山线隧道,联结着「好久好久以前…」以及「很久很久以後…」的古老隧道。在黑暗中亮起的日光灯映照下,我不停地打喷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