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台湾正午的阳光很耀眼,白炽而热烈。前一个晚上的雨声和水气在阳光的曝晒下彷佛成了亘古前的遥远记忆。
年轻的女孩站在国际机场的大厅里,隔着深色的落地长窗向外边望过去,远远的天际悠闲地挂着一朵白云。机场的空气很清凉,但给人寂寞的感觉。女孩白发苍苍的妈妈远远坐在她身後的彩色塑胶椅上,看着女儿清丽的背影,忍不住眼泪涌上眼眶,偷偷用小手帕揩揩眼睛。女孩以眼角余光瞥见了这一切,也知道下一步该做的是什麽,即使是阴天的心情也得努力扮出明朗的假象,於是一掠头发,假装更专注地望着外边充满阳光与新鲜空气的天际。然而,那清朗白云居然也逐渐馍糊起来,有一座灿烂的喷泉在那儿若隐若现。
女孩来自遥远天空的彼端,一个广大的新大陆。她的名字不叫李明珠,明珠这两个字是她给自己取的。女孩七岁那年刚到养父母家时有一个小名叫杏子,不懂中文的养父母没能把这个名字记下,日远年湮之後,就连女孩自己也不记得了。现在她的真正名字是艾琳娜.李,在护照上除了那张黑发黑眼珠的相片之外,是个纯粹的美国女孩。
在那个阳光炽烈的正午,女孩乘着西北航空的飞机回到西雅图的家中,三个月後的一个夜晚,在一个喷泉的梦中静静地永远睡着了。死因是早发性肺部纤维症。她的养父母早在一年多以前就知道好不了了,他们决定对女孩隐瞒,并且要让她快快乐乐过完这段日子,所以女孩才会在这个明亮的夏季里回到她的出生地台湾。
其实,女孩早就知道了自己的病情,但是为了让养父母高兴,她装做一切都不知道,快快乐乐地跟母亲回台湾,快快乐乐地剪了及肩的长发,快快乐乐地……装做没看见母亲偷偷地擦眼泪。她不曾为生命的短暂哭过,至少在到台湾前没有。但是在那生命的最後三个月里,每当想起那充满生机的喷泉,以及那个告诉她缘份奇妙的男孩之际,眼泪,总止不住地沾湿了枕头。
秋日的午後,她的父母亲整理着她的遗物,两本脏得什麽似的中文图画书,一本画的是两名中国小孩抢着一只梨,另一本则是一零一忠狗、八岁生日时的脏小熊、七年级时小男生用缎带细心包紮寄来的情书、十六岁生日送的金怀表,上头镌着当时的照片,还滴滴答答地响个不停。养父母几乎是整理一件东西掉一次眼泪。最後,他们在女孩的抽屉最里层找到一盒用镀金纸仔细包裹的东西,镀金纸底下还有一层细丝绒,缓慢的手指带领着眼光,在那里面,白色的镂花相框中,一个年轻的男孩坐在广大的草地上露出高兴的笑容,背景的天空有风筝飘扬。
等待的过程通常有点无聊,但如果尽头的目标值得忍耐的话,那份无聊就会变得无所谓了。星期四的下午,振达坐在喷泉的旁边,远方大楼上的数字钟在黄昏的天空里跳动了一下,时间是六点十分,振达想,今天明珠迟到了,要我等这麽久。黑书包里用透明纸包着两枝李仔糖,他将李仔糖拿在手里,繁华的城市已渐渐充满灯光,他将那明珠一直念念不忘的小东西拿近眼前,在喷泉的灿烂波光映照下,一颗颗发出暂时的宝石光泽。而那是他特地骑了一小时的脚踏车到市郊买回来的,他坚信明珠一定会露出喜悦的笑容,为了这个笑容,他耐心地坐在喷泉旁边等待。
温柔的晚风带着七里香的味道缓缓飘来,有一刻他似乎听见後面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满怀喜悦地一回头,在那儿,长长的公园小径上,只有寂寞的夜色躺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