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就这样,两个人提着大大的行李箱,走过电扶梯,走过高高的候机大厅,走过航空公司一长列的柜台。在餐厅的前面,艾琳娜仔细端详了图案鲜明的压克力墙上菜单,坐进餐桌时点了味噌拉面,我点了总汇三明治。可是,份量并不多的拉面她说吃不完,最後还坚持要我帮她吃光。
因为食物不可以浪费。她很正经地这样坚持道。
看着我吃着面条,她突然问了我一句有点奇怪的话。
「台北到西雅图比较远,还是阿根廷到芝加哥比较远?」
我想,当时我的表情一定很有趣,几根面条挂在嘴边,楞楞地看她。一时之间,有点像是被问及长安和太阳哪个比较远之类的问题一般不晓得怎麽回答。
「身体的距离比较远,」她继续着这样子的奇怪问题。「还是心的距离比较远?」
当然,像这样子的问题我是回答不来的,也许现代新诗会的会员们可以也说不定。
「要怎麽样,才能真正了解一个人的心呢?」她的眼睛的眼白部分有一抹很美丽的浅蓝,盯住我的神情很认真。「你知不知道,如果我们没来这儿吃东西,理论上,我们就不会再见面了。因为你一直没问我的地址、电话。」
「啊?」我张大嘴巴,不晓得她这句话的真正涵义。
「你在我们道别的时候说,很高兴认识我,这是真心话吗?或者,只是空泛地随便说说?」
「那是真心话,」我有点不自在地说着。「我真的和你聊得很开心,也想过问你的联络电话和地址,只是…」
她仔细地听我说下去。
「只是,我对你一点也不熟悉,也不知道向飞机上认识的女孩问地址电话是不是逾越的举动,会不会被误解成有追求成分在内,然後遭到对方的拒绝。我基本上是个很怕被拒绝的人,常常就在这样举棋不定的状况下,就以『什麽事都别做最好』的方式结束。而且…」
「而且,」她淡淡地笑笑。「又是个一开始就莫名其妙画一道界线,告诉你永远不会再爱上别人的女孩子,对不对?」
「对。」我由衷地说。「不过,现在当然搞清楚了,所以,请你给我你的地址电话。」
我找出一张西北航空公司的便笺,拿出在台湾买的紫色秘书牌细字原子笔,递给她。
当然,她写下的就是前面提过的内容。电话号码,还有她的名字,永远的艾琳娜。
我也找来另外一张纸,写下我在芝加哥的地址。
「这是我去那儿暂住的地址,还没有电话,」我将纸头递过去。「但是电话装好,我会立刻告诉你。」
出乎意料地,她没有将我的地址接过去,摇摇头。
「如果你诚心要和我保持联络的时候,你就会打电话给我。我是个自私的人,也很缺乏信任的感觉,」她小心翼翼地将写有她电话的纸头折好,推到我的面前。「『虽然他这麽说,但是谁知道心里在想什麽呢?』,就是这样,所以,我不拿你的电话,宁可在西雅图等你从芝加哥打过来。」
虽然从来没听过这种论调,我还是非常有信心地把那张纸头接了过来。
「好,我一定会打的。」
「就这样。」她彷佛松了一口气地伸了个懒腰。「现在,请你帮我倒杯水好吗?」
我起身到身後的饮水机倒了杯水,拿回桌上。艾琳娜却一口也没有喝,好像如释重负地站起来。
「好了!饭也吃饱了,该回家了!」
於是,我们在机场的停车场边道别。她纤巧的身影在昏黄的停车场缓缓离去。
「我会和你联络的!」我大叫。「一定!」
而她很潇洒地头也不回,只是扬了扬手,表示听到了。
不过,那真的就是我最後一次看见艾琳娜。
永远的艾琳娜。
到芝加哥的班机误点了两个小时,一直到天黑了才到。我将行李送入托运站,在飞机上坐定,这才松了一口气。打开随身行李想找本闲书看看,一打开却看见一样令人目瞪口呆的东西。
静静地,躺在里面的是艾琳娜的那卷录音带。
七四七客机在暮色里缓缓地滑行,西雅图的街灯逐渐被我们抛在身後。按下随身听的按钮,熟悉的拉丁美洲吉它歌声流泻出来。我以某种绝对惊艳的心情看着西雅图的灯光,每一盏灯光後边都有一个故事,而在那众多的灯里面,有一盏就是趁我倒水时把录音带放进行李的奇异女孩艾琳娜。
永远的艾琳娜。
艾琳娜的电话,就像她隐隐已经预感到的,我一直没能打成。
我在芝加哥待的五年,严格来说是非常不赏心悦目的一段岁月。芝加哥风大,尤其冬天的风一吹在身上,除了带走身上的所有温度外,彷佛连你整个人的存在也要从这个地球上拔除似地讨厌。我讨厌芝加哥,并且,从我第一次踏上这个「风城」的土地之後,好像从来就没发生过一件好事。
和艾琳娜分手後的第二天凌晨,我在芝加哥机场下机,却发现托运的行李已经被误送到夏威夷。等到一个礼拜後终於拿回行李,却已经被不知道什麽人翻得乱七八糟,东西全部移位。而我回到家中翻来覆去,却再也找不到写着艾琳娜电话的那张信笺。
那张五年之後,才随着宿命式的微尘之风悄悄掉落的紫色字迹信笺。
刚到芝加哥的前一两年,我常常骑着单车到密西根湖边发呆,望着一望无际像是大海一样的湖水,不着边际的想许多事情。
为什麽简简单单的丢掉一张纸头,会对人的缘份产生那麽大的影响呢?
简简单单的几个号码数字,真的就决定了会不会再见面的宿命吗?
如果艾琳娜知道我没打电话给她是这样的一个奇怪原因,会不会很惊讶呢?
这一生中,我们两个还会有机会再见面吗?
当然,这样子的问题也只是随便想想就算过去。不过偶尔在睡不着的夜里忆及,总也会伴随着窗外的风声一下子不知道心的那一部份突然纠得紧紧。
那卷艾琳娜留下的录音带还是常听,连大部分的旋律都可以琅琅上口。录音带的上头艾琳娜用同样娟秀的字迹写上西班牙文,我找了学校的一个哥伦比亚同学翻译出来。原来,录音带中一共有九首歌,歌曲的曲名依照以下的顺序排列:
1:小白花laflorecitablanca
2:一颗夜里的心elcoraznnocturno
3:风与风信鸡elvientoylaveleta
4:爱我就告诉我dimelosimeama
5:东方eloriente
6:天空elcielo
7:水之蓝天之蓝azulmarinoazuldelcielo
8:永远爱上她elamordesiempre
而最後一首严格来说并不算是歌,只是一段短短的旁白,配上悠越清扬的古典吉它。
旁白的题目就叫做「永远的艾琳娜」。
Elenadesiempre
永远的艾琳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