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柳香梅从柳桂莺的手术台上走脱。郑月芳一心以为凤梧坪亲家会叫女婿把憨女再给押回来。说到底,事关周家子孙。香梅要不是跟金叶做了妯娌,周家老头要不是放话把牧场和奶牛留给长孙,自己何苦掺和其中。据说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郑月芳指望周家俩老家伙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最好帮女儿把那憨脑瓜洗洗。
偏偏,女婿那边,当晚电话打来,就说一句,香梅回到家里了。此後便遝无音讯。这算什麽意思,郑月芳这几天没情没绪,心里念念不忘只是香梅怀上女娃的事。要说,不知道是个女娃也就罢了,糊里糊涂生下来就是一条命。晓得了,稗草到底不是禾苗,任其占着一块好地,还不把一季收成给耽搁了。
这婆娘在家里坐卧不安,望穿秋水,终於盼到小姑子柳水清从凤梧坪回娘家。
柳瑞全柳水清哥妹自幼失牯,是父亲一手拉扯着两个儿女长大成人。柳水清出嫁第二年,家中老父又磕然辞世,虽说长嫂如母,到底隔着一层,出嫁三年多,回娘家的日子屈指可数。
郑月芳这些日子,盼星星盼月亮,就算凤梧坪跑来一条狗,她也会拉着汪汪地打听消息,何况亲小姑子从凤梧坪回来。依这女人的见识,小姑子这会儿回娘家,八成是报信,说不定,还是香梅的婆家人差她跑腿。
哪知,郑月芳拉着小姑的手儿一打听,侄女儿的事,柳水清一问三不知,只说自个儿要回娘家住些日子。
柳水清的这话不同寻常,大嫂当家,这娘家还是她的娘家麽。
郑月芳不由起疑,多瞧两眼,小姑子的气色不是很好,原本桃红李白的一张粉脸,眼下如风乾的腊肉般,青里泛黄。衣服也不像寻常穿的那般光鲜:粉绿色衬衫外罩着一件绦红色小西装,下身却是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不管粉绿绦红,眼下都像过气的美人般泛着陈旧之色。
郑月芳的这个小姑子,寻常在打扮上最是上心,也得体,如此一幅模样就回娘家,当真少见。
「水清,怎麽了,你家出什麽事儿了吗?」
「没什麽,嫂子,我就想回来住些日子。」柳水清勉强一笑,反倒更有地无银三百两之虞。
郑月芳的脾性,凡事都要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如何会信小姑子的这个藉口。哪知,她多问几声,倒勾出小姑子一长串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似地从眼里滚将出来。
「水清,是不是姑爷欺负你了?」郑月芳这才问到点子上。这也怨不得她,这个小姑子,在婆家素常最是深明大义,是有口脾的,跟红楼梦里的薛宝钗是一路人。姑爷要是欺负她,多半自己就忍了,哪会这样失魂落魄回娘家来。
柳水清这才含着泪水,点点头,复又摇摇头。瞧见嫂子一脸阶级同情,悲从中来,索性放声大哭。
这下,郑月芳被小姑子弄糊涂,「水清,不哭,跟嫂子说说,到底怎麽回事?」
「我……嫂子,我是不是不会生娃了?」
郑月芳彻底被小姑子雷倒。会不会生娃——小姑子还是个女人不。再说了,这事儿能从别人嘴里得到正确答案麽,她郑月芳又不是妇科医生。不过,此事透着蹊跷。小姑子结婚三年,一向没见她愁过生儿育女的事,郑月芳还道是年轻人爱玩,不想凭早给孩子缠住,哪知到最後,问题变质,升级成小姑子会不会生娃。天,这要真是个问题,女人的一辈子,不都毁了麽,怪道小姑子哭得大雨滂沱的。
「谁说你不会生娃了?这不是咱不想怀吗?」
「不是的,嫂子,我想怀娃,一直都想,可是——怀不上啊!」柳水清的语气,近乎绝望。
邓月芳这下不知该如何劝解。再说了,小姑子怀不上娃,这也不是她能劝解得了的事儿。香梅倒是一结婚就开怀呢,可惜怀的又是女娃。这世上的事,怪道人家说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
乡下人家,喜欢拿饭桌当新闻发布会会场。晚间,柳瑞全下地回来,一家人坐在饭桌上吃喝时节,郑月芳添油加醋,就把小姑子的事儿跟男人汇报了。
柳承轩这小子虽是旁听,倒最最先发表高见;「姑姑,这不是正好?生什麽娃?你跟姑夫两口子,是操心日子过得太舒坦还是怎的,非得生个娃折腾!」
柳水清这头还没应答,郑月芳一声断喝:「你这小子,给我闭嘴。都你这般想,当初该叫你爹……」郑月芳的下半句话——该叫你爹把你射墙上去。
柳瑞全知道婆娘说话不经大脑,况且平时的口头禅就荤素不分,孩子面前,也是张嘴就来,胡口乱忒。连忙一声假咳,把婆娘制造的色情思想污染制止於萌芽状态。郑月芳愣了愣,生生吞下另半句话,改口道:「你姑这儿正伤心呢,你还有闲情开玩笑。」
「什麽开玩笑,我是说真的。现在除了乡下人,谁还一窝一窝地生娃?」
「你小子,别在这得瑟,你要不生娃,瞧我跟你爹给你娶媳妇不?」
「尊母亲大人懿旨,那我就,先生娃,後娶媳妇儿。」柳承轩这小子的机灵劲儿,马上抓住了母亲话中的因果颠倒的空子。
「成,只要你小子有这本事!我跟你爹,倒乐得省下给你娶媳妇的钱!」郑月芳答应得倒也豪爽。
可惜,母子俩的逗哏捧哏柳水清无心欣赏。一碗饭,她拿筷子数着饭粒儿吃,一对愁眉紧锁,正是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由不得柳瑞全瞧着妹子心疼。
「水清,你跟哥说说,为什麽怀疑自己不会生娃呢?」
「哥,这都三年了。要能生娃,娃该朝我喊妈了!」
「这事儿,兴许问题是出在姑爷身上。」郑月芳插嘴道。
「从前我也这麽想。可是……」柳水清欲言又止。
「可是什麽?你倒是快说呀,哥给你作主。」
「寡妇怀娃了!」柳水清彷佛嫌自己的话语不够石破惊天,根本不做前因後果的说明性注解。
「寡妇怀娃?天,这是什麽世道,人鬼不了情吗?」柳承轩又怪叫道。
这下,郑月芳终於发飙,拿筷子头敲儿子脑袋:「滚!你个小兔崽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柳承轩抱头鼠窜而去。
「你是说,跟姑爷相好的那个寡妇?」郑月芳问得小心翼翼。关於凤梧坪这个姑爷姘上一个寡妇的事情,她也是道聼涂説。柳水清自已根本不透半点口风的。道聼涂説的事情,郑月芳拿不定是否做得准。
柳水清点头,眼里早就擒着的泪滴顺势滴进饭碗。这碗饭,她再吃,就要和泪而咽。
柳瑞全和郑月芳俩口子,如遭晴天霹雳。
「什麽乱七八糟的,张高翔什麽时候又姘上一个寡妇了?」柳瑞全对自己家妹子有点恨铁不成钢。
「什麽时候?瞧这阵势,娃儿都怀上了,你还问什麽时候?」
「娃儿?呸,她一个寡妇居然怀娃,还有脸说?」
「什麽有脸没脸,这个世道,你没见那中央电视台上的相声,公鸡都能下蛋!」
「这寡妇怀的娃,谁又能保证就是他张高翔的种了。正经地儿还荒着呢,河畔沟垄的,还长出歪脖子树来了。」
「哥,你别说了!」
「就是你这正经地儿荒太久了,人家才怀疑你不会怀娃麽?」郑月芳转脸问小姑子。
柳水清索性把整张脸都埋进了自己的又掌,是一种自觉没脸见人的本能反应。
这一顿晚饭,一家人吃得没情没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