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憨女正傳 卷一 — 第四十六章、護犢子

还是上次那个破破的院落,依旧是那七拐八弯的暗道,柳香梅发现自己又来到了这间地下室。娘一直捏着她的手,说只是产妇的例行检查。但香梅始终觉得没这麽简单,要只是例行检查,上卫生所就成了,又不是多大的挣头,就算柳桂莺贪这点小钱,那就在她家检查也成,不就是量量肚子多大,摸摸娃儿的胎位,还用得着像做贼似地踅摸到这儿来。香梅自从怀上娃,对这方面挺留心,没事儿就往奶娃儿的婆娘堆里钻。这些婆娘大多好为人师,瞧着香梅渐渐鼓突的肚子,不用她问,一五一十,卖弄似的,把怀娃儿的大小事体全都无私传授了。

香梅不由就多了个心眼。

妇产大夫柳桂莺今天的装扮一丝不苟:从上往下,一色儿的白,头上大白帽子,脸上大白口罩,好生生一张脸包得只剩下两个黑眼珠。身上的白大褂不知道是否穿错了人家男医生的,愣生生余下一截顺便行使扫帚之职,所过之处,竟是纤尘不染。妇产大夫的这身,正是传说中的白衣天使的扮相。这一套要全都弄成黑色,就跟影视作品里的杀手差不离了,魔鬼跟天使,有时往往令人真假难辨。

更加耐看的是妇产大夫的这双手,十个手指儿都套在乳白色的橡胶手套,浑圆纤长。柳香梅眼下有孕在身,胃口更是好得离谱,看到一切圆球形的东西都能联想成包子丸子之类;看见一切方体自然是糕点无疑;而一切圆柱体,就像眼下这个妇产大夫两只手臂上的十个叉,不就是裹着乳白色肠衣的香肠。这十根乳白色香肠这会儿正往一个方形的扁盆儿里倒药水,一阵辛辣的碘酒的味儿在小小的地下室弥漫开来,这地方连个窗眼儿也没有,香梅被熏得直咳嗽。郑月芳趁机捂着鼻子避到外头去了。

那扁盆儿里放的一些钳子、长短剪刀、还有小铲子样的玩意儿,这些小玩意人在惨白的日光灯下发着碜人的寒光,令人不寒而粟。

戴着帽子和口罩的妇产大夫柳桂莺通身只有一双盛满故事的眼睛露在外面,偏偏香梅瞧着那眼里的故事就觉得累得慌,她是天生大脑少根筋,对人对事怕的都是复杂二字。

妇产大夫朝一头高一头低的床呶呶嘴,示意香梅躺上去。她自己拿了一根注射的针,正往里头吸药水。

香梅瞧见针,心里头的恐惧就像潮水般上涨。「姑,我只是检查一下。还要打针吗?」

「这是麻醉,打过之後就不疼了!」

「姑!」香梅恐惧地叫起来,两只大眼睛就像频死的小兽样盯着柳桂莺手里的针,「不行,我不想弄掉娃儿!」

「香梅,这可是个女娃。弄掉了,你再怀一个,就有可能是男娃了!」

「不,女娃我也不能弄掉。」香梅已经一軲辘滚下了床,裤头却来不及提起来,那种宽松的孕妇裤一下子褪到脚夫上,把她缠了一个趔趋。

「这可是你娘再三求我才给你做的。香梅,你别不识好歹,多少人求我我还不给她们弄下女娃呢,你别不识好歹。」柳桂莺拿着针头,慢慢地逼近香梅在正露在外头的磨盘样的白嫩臀部,「你别怕,打了这针,你就睡着了,一点也不疼。一觉醒来,就能空出肚子怀男娃」

香梅怎能不怕,这地下室就像一口棺材样,眼前这一身白的人就好比阎王爷身边的白无常,据说阎王爷有两个得力干将,叫黑白无常,黑无常迎寿终正寝的老人,白无常却是专门索那些不是好死的命。

恐惧让香梅觉得喘不过气来,只能一只手死死护着肚子。

「我晓得这个地方!」香梅突然说道,「我还晓得这里有一台B超机。我不愿意失去我的娃儿,你也不愿意失去这个地儿。桂莺姑,我不会说出这里的一切,我只想要肚里的娃儿好好的。」

妇产大夫柳桂莺略一迟疑,果真就停了手。「香梅,我得对你娘有个交待。」

「你别说我娘,我要是没了这个娃儿,我就不认她当娘。」

「你再好好想想,你娘也是为你好。」

「别说还罢了。哪有娘要弄掉女儿怀的娃的,她左不过跟人家置气罢了。」

「跟人家置气,憨丫头,你娘跟人家置什麽气哩。」

「跟柳六娘和金叶啊。这都一辈子了,娘处处想着让我高过金叶一头,要我怀了男娃,就能得到婆家的牧场和奶牛,她可不就能在人这面前得瑟了吗。」

「憨妮子,可怜天下父母心,你娘就算得瑟也是为你得瑟,你怎就不明白这个理儿呢,这个『憨』字可知不是白得的。」

「姑,别的都不用说。你要是敢弄掉我的娃儿,我一出去立马奔公安局告你去。」

「好,你狠,憨妮子,有你想怀男娃的时辰儿,到时候你莫求到我头上来。」

妇产大夫柳桂莺收了针。香梅趁机一溜烟从那活棺材样的地下室溜出来。娘还在外头等着,一边拿眼朝门口瞄,扮的是望风的角色。但是她没瞧见一个不相干的人,反倒是自己的女儿像一只惊惶的母鸡样从屋里惊惊乍乍趔趔趋趋地跑出来。从时间和身形看,香梅肚里的娃儿显然都还在娘亲肚子里待着。

「怎跑出来了?」郑月芳问。

「我恨你!」憨妮子连个『娘』也不晓得喊了,一双大眼睛像两把刀样驾在娘的脸上。郑月芳一愣征,香梅已经头也不回地走了。妇产大夫柳桂莺随後从屋里钻出来,眼里写满惋惜和不甘,彷佛眼睁睁瞅着一只煮熟的肥鸭从盘里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怎哩?」郑月芳只好把问题丢给妇产大夫。

「你女儿护犊子,说要告我呢,谁还敢下手?」

「不是说好了你什麽也不说,那麻醉针一打下去,她就跟睡着了似的,你怎还做不成哩?」

「她醒来要不见了娃儿,不是一样告我!」

「这憨女!」郑月芳咬牙切齿。

「你女儿才不憨,她要真憨今儿也跑不脱了。嫂子,我劝你还是罢了吧。儿女自有儿女的命,你给她们操心能操到什麽时候。」

「我就是不甘,这要是不跟金叶嫁进同一个屋门也就罢了,偏偏冤家路窄。」

「嫂子,我劝你还是别掺和了,就算冤家,也是宜解不宜结!弄不好,女儿还拿你当对头,不值得。」

郑月芳这才怏怏回转身,偏西的日头从路旁的树缝里把斑驳的光影投在她身後,无限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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