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还是想托国家的福,给长子周有财定下的结婚日子依旧是国庆日。
兄弟俩成亲的排场乎一模一样。这天,柳村村的狗们再一次跟在响着炮仗的车子後头狂吠,彷佛喜庆中少不得的一种渲哗。柳林村的村路再一次被炮屑点缀成一张碎红花的地毯。
柳六娘依旧是一早赶来帮忙,根本都不用谁来请的。这女人的强处就是不管不顾,从来不看别人的脸色,只要自个儿想,想说什麽话张嘴就来,想做什麽事提脚就到。说是来帮忙,紮撒着两手,哪里婆娘多,咬的舌根子快便往哪靠,彷佛只带了两只耳朵一张嘴。
柳瑞全给女儿的陪嫁并不丰盛,到底是被郑月芳挡在头里,何况憨妮子自个儿也挡着爹不让多办。比起金叶的陪嫁,少了女士绅车和微波炉。憨女自个儿的四季衣裳也都只得一套。全套的金首饰说是戴着嫌累赘,只收了周有财一个订婚戒指。
照旧少不了婆娘们的嘀咕,柳六娘恨不得长出四个眼八只耳。四面八方,哪一处都不能错过。当初她骂人家黑心眼造谣,并且颇有前瞻性地预测人家也有嫁女儿的时候。眼下,承她吉言,柳香梅这肥妞终於要出阁,这机会断不能错过的,一报还一报,总得让郑月芳这个外省女人晓得强龙难压地头蛇。
造谣这种活动,就好比苍蝇专叮有缝的蛋,要是蛋壳儿一道缝儿也没有,苍蝇想必也只能舔些鸡屎鸭屎自找没趣。眼下,柳六娘干的就是这种自找没趣的活儿。
这女人两眼放光,专往婆娘堆里紮,打听的是柳瑞全给女儿的陪嫁。她倒不是指望周家也一并包办了嫁妆给柳瑞全和外省女人遮脸。虽然那样一来,她便可以大造其「谣」。但是眼下的周家,女儿女婿到底占着一半家产。
不过,柳六娘完全可以把心放进肚子里。因为这些陪嫁都是柳瑞全自个儿出的钱,论起来,八万的彩礼,倒在陪嫁上去了三分有一。
柳六娘听得心满意足,她的金叶,到底是强过这个憨妮子的。不过,也有不满足的地方——自个儿说过「她也有嫁女儿的时候!」,眼下该如何兑现这个诺言。
柳香梅和周有财结婚,周家当家人最头疼的是他们的新婚礼服。这一对儿都长得不普通,别说现成的婚纱礼服穿不下,就连临水镇方圆百里内的裁缝,也没人敢揽这活儿。新郎新娘都是婚礼上的模特。乡下人瞧别人的婚礼比自个儿结婚还要上心。不仅瞧,那舌头蜚短流长,模特儿身上的装扮首当其冲,不管是成衣店里的现成衣服还是裁缝的得意作品,都得先经得起乡下人的口水洗礼。周有财和柳香梅这一对模特儿,长得如此离谱,砸了名裁缝的牌子还不是等闲之事。
没奈何,周家最後请出城里的姑妈,姑妈据说又辗转了十来家七大姑八大姨,请动了城里的名裁缝,给这一对儿长成巨型南瓜的婚礼模特各做了两套礼服。
柳香梅今天穿身上的是一身大红的立领西装套裙,简单又时新的款式。所谓人靠衣服马靠鞍,到底不假。城里的名裁缝果然不是郑月芳这种土鼈裁缝能望得见其颈背的。柳香梅彷佛立马脱胎换骨了般,从前是横着瞧顺眼,现在人家名裁缝至少给挪了个方向——还是竖着瞧对头噻!
柳水清给侄女披上红盖头,瞧侄女一幅混沌未开的,这是出嫁,憨女别不要觉得是走亲戚才好。不得不低着声音悄悄嘱咐道:「你可以不哭,但是千万别笑!」
「为什麽不能笑?」憨女果然没心没肺。
「规矩不能笑!」
原来临水一带习俗,姑娘出嫁,兴哭不兴笑,哭得越狠,越表示姑娘感念父母恩情,舍不得离家,不想嫁作人妇……如此,孝心也占了,贞洁也表了。要在从前,从出嫁之日算起的头三天,就要开唱哭嫁歌。临出门那会儿,不把嗓子唱哑不算好闺女。现如今,哭嫁歌虽已退出了临水镇姑娘出嫁的历史舞台,但出嫁时悲凄凄的基调到底还延传了下来。
柳水清扶着侄女儿出门的时候,郑月芳忙忙地在女儿腰间挂了两串桂圆乾,象徵的是桂子兰孙,圆圆满满。
憨女虽然全身都是肉,偏偏神经又敏感,被这「桂子兰孙」咯吱得花枝乱颤。
新娘花枝乱颤得柳六娘两眼放光,嗤!还用得着费力造——这肥妞自个儿就是个现成的「谣」!
「这闺女,嫁人还嫁得这样高兴,离开爹娘也不晓得哭,真是白养了。你瞧她肥的,怕是遭油脂蒙了心!」观礼的人群中,柳六娘的嗓门儿明显高过迎亲的炮仗声响。
见人家只顾盯着一对新人瞧,半句也不回应自己的口才嘴。这婆娘不甘心,撇撇嘴,又让嗓门儿上了一个坎儿,道:「我家金叶出嫁那会儿,愣是哭得昏天黑地,情真意切,看见的人莫不说我那闺女没白养了!就连我自个儿,也被勾得大哭了一场,一辈子都没那麽伤心过的。」
柳水清听真,恨不得就地捡一块牛粪堵了这个婆娘的乌鸦嘴。
金叶出嫁那会儿是掉泪了没错,可是跟昏天黑地只怕八竿子都打不着。柳六娘大言不惭,不知道的人,想必会错认她家金叶是玉皇大帝的宝贝公主,玉皇大帝的女儿要是掉泪,自然天也昏,地也暗。平民百姓,要哭成那模样,还有她的命在?
柳六的女人,人缘儿不是一般的差,寻常话都没人接应的,更何况这不讳之言。
不过,柳香梅是今天的主角,任一个来客都不好忽略,不管人家是真心还是假意。憨女经柳六的女人一提醒,眼泪还真叭嗒叭嗒就掉了满地,活像谁给拦河大坝掘了口。
女儿出嫁,最伤心的是郑月芳,这回是真应验了人家在她生女儿那会儿的预言——是给别人生养着。憨妮子诺大个体积,这一出嫁,当娘的心头儿立马像给人掏空了似的,空荡荡出一地的回声,回声在女儿成长的二十多年时光里穿梭了一个来回,依旧是那句『给别人生养着』。
先前柳香梅又胖又憨,郑月芳怎麽瞧怎麽堵心,更怕女儿留在家里堵坝头,愁得寝食难安;眼下,新娘子人靠衣服马靠鞍,这麽一装扮起来,立马改头换貌,肥妞变佳人,郑月芳怎麽瞧怎麽顺眼,头一次对女儿产生依恋,可惜为时已晚。
这一整天,郑月芳耳闻目睹,都是女儿要出嫁的别离,转瞬间,半屋子夹七夹八的嫁妆,已经让人悉数搬到凤梧坪来的接亲车子上,这都还在其次,毕竟就是准备给女儿的陪嫁。眼下,活生生一个在膝下承欢了二十多年的女儿,马上就要登车而去,从今往後,再回来,就是客……
真是所谓失去了才知道珍惜,郑月芳女人心肠,早已眼角濡湿几次,得费去大半精力来忍眼泪的——母亲总不好哭在女儿前头。
眼下香梅眼泪一开闸,郑月芳如何还能忍得住,母女俩哭着抱作一团。
这俩个女人的块头儿都是超大,泪阐儿一开,好比发了一场洪灾,众人劝都劝不住。倒真有点柳六娘前头说过的「昏天黑地」的架势。
眼瞧着吉时已到,这对母女尤在那里哭个不住。凤梧坪迎亲的人不好挡着人家母女哭,柳林村总得有人当和事佬。
「好了,好了,别耽搁了吉时。」
还是哭个不住。
「都说女人是水做的,这话真不假,这一哭起来还没完没了了!」和事佬还得会插科打诨,好在,他这一开掰,不怕周围没人捧哏。
「好你个和事佬。人家哭哭,你就说我们女人是水做的,那你们男人是什麽做的,铁打的吗?」
「不敢,不敢,铁打得太硬也太冰了,躺被窝里头捂都捂不热。男人是泥捏的,泥巴捏的好吧!一朵鲜花插在泥巴上,才能开得美又开得香。你们女人是鲜花,水做的鲜花……」
众人都笑得前仰後合,偏偏哭的这一对儿充耳不闻。
「刚刚还好好的,怎麽这一哭起来就一发不可收拾了呢?」和事佬忍不住嘀咕。
柳水清等的就是这一句。
「还不是柳六娘?你问她刚刚说了什麽话!」
这下,柳六娘这多嘴多舌的立马成为众之失的。人家自然不会叫她重复刚刚的话儿。
凤梧坪来的这一干迎亲的人,内中一个脾气暴躁的,忍不住道:「说起来还是亲家呢,有她这麽搅局的麽?」
柳六再次寒起脸来骂婆娘,「你不说话没人会当你是哑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