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瑞全这一早,心里忐忑不安,为自行车後架上两捆烤叶儿揪了一路的心,虽然打定主意要是买不脱,就驼回家自个抽,可折算回来,真要抽了,哪一口不是钱,再说了,园里还积着那许多。
他的自行车在镇上土街停下的时候,赶集的人还没来全。土街街头那恰好宽出一个场子,政府因地制宜,把这场子开辟成了个自由市场,老乡但凡要卖个土产家禽的,把担子往地上一支就是个摊儿,平时管这自由市场的是政府派的一个协管员,协管员逢单日来收取卖主的摊位费,同时兼着拾掇一下自由市场的卫生。
柳瑞全把自行车支在自由市场正对了土街的地方,这是个好位儿,人家走街上就能瞧见他卖的东西。柳瑞全支好了自行车,就提下一捆烟叶,抓出几把烟叶搁在麻袋面上,算是摆出摊儿开了张。过了一会儿,他旁边的位儿相继被人占了,一个是杨家堡卖兔子的,另一个是凤梧坪的婆娘卖鸡蛋。
过了一会,自由市场渐渐热闹了起来。人来人往的,讲价抬杆的,啥人都有。柳瑞全这摊儿前倒不失热闹,但多半只是些瞎打听的闲汉,甚至有那等眼皮浅的逛鬼,只是伸手白要两张烟叶尝尝味儿地道不地道,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乡邻,柳瑞全也不好板了脸拒绝,人情多给了几个,那烟叶就少了一大把,而他的钱包里,一毛的进项也没有。再瞧瞧左边那杨家堡卖兔子的,两大笼的兔子现在只剩下了三只,而右边凤梧坪卖鸡蛋的婆娘更见手段,她正游说一个镇上人卖光她篮子里最後几只破壳鸡蛋。柳瑞全这会儿不免觉得心虚,心里寻思那逛鬼柳三说的话怕是真的,这年头,烤烟叶儿是一年贱过一年,要不这一早上,连个打听价钱的也没有,却只见那伸手白要的。
那当儿,一个戴着红袖套的人就进了自由市场,杨家堡卖兔子的就小声告诉柳瑞全,这是市场协管来收摊位费了。
「听说昨儿刚收过,不是说逢单日收麽?」
「按西历,昨儿是七月三十一日,今儿可不就是八月一日。人家没收错!」
柳瑞全心里就认晦气,他早就寻思了单日收摊位费的事,想着隔了一天,今儿就可以免掉了呢。却没想到这西历的演算法,月尾追着月头,都是单日。眼下他一分钱没挣着,却不得不先出脱两块,虽说不是个大数目,到底不吉利。
市场协管也是有眼色的,他先收了一圈儿生意好的,免得这些人卖完就溜。
饶是他有眼色,柳瑞全瞧见自个儿跟杨家堡卖兔子的说了这两句话的功夫,那凤梧坪卖蛋的婆娘已没了身影。
市场协管收了杨家堡卖兔子的两元钱的摊位费,发给他一张小红纸片儿,算是代表政府应允他在这儿做买卖的意思。
柳瑞全心里道:「这算什麽?人家会做生意的,不等你应允早就把钱挣着了。」他心里打定了主意,要是市场协管也来管他要摊位费,就不给,他的生意本来就没开张,总不能没收入先支出。柳瑞全当了一辈子的农民,农民讲求的是收支平衡,这样过日子才能细水长流。
市场协管收了一圈摊位费,再转来柳瑞全跟前。
柳瑞全这会儿却刚刚好成交了今早上的第一桩买卖。买烟叶的是一个老头,抖擞着七挑八翻地捡了几张烟叶,柳瑞全过了秤,一斤一两,就权作一斤来算。一斤烟叶是三块钱。这老头儿摸遍了全身,却只搜出两张皱巴巴的一元票,只好扁着嘴跟柳瑞全讲价,一会儿道他的烤烟叶要价高了,一会儿又道这烟叶不好,叶子不好,烤得不好,品种不好,采得早了……哆里哆嗦一大堆。把个柳瑞全气得,待要跟他发作,却不想落下个欺老的坏名声,看瞧这老头可怜,就索性半送半卖,道:「二元就二元,你拿走得了,别这里哆嗦这些没影的,犯不着我为了一元钱凭白让你埋汰我这上乘的烤烟叶。」
那老头这才提了烟叶心满意足地走了,且走且不停地把烟叶提到鼻头下嗅闻。
老头前脚刚走,市场协管後脚收摊位费就收到了柳瑞全这儿。他刚卖得的这二元钱,在手里还没捂热,就着市场协管盯上了。还有什麽可说的,交钱。
市场协管先给自己架了梯子道:「我也晓得你的买卖不得劲,你要是没开张,这摊位费还真就省下了。这不你刚成交了一桩买卖麽,算是开张了,开张了这地儿就是摊位。你说,我不收你的摊位费,这老少爷儿们不说我水碗端不平。
柳瑞全虎着脸,把那两张一元票往市场协管怀里一搡,比打发乞丐还不如。
那市场协管真真好脾性,笑眯眯收了钱,嘴里依旧好言好语道,「这二元钱我也不白要你的,我指给你一条道儿,若是不能全部出脱你这两捆烟叶,回头我倒贴你十倍二元钱。」
「那要瞧价格!」柳瑞全冷冷道。
「这个数只怕会有的!」市场协管竖起三个指头儿。
「三元!」柳瑞全双眼一亮,急问道:「往哪去。」
「土街正中那家面馆,楼上是招待所,楼下卖面食的那家。你只管把这两捆烟叶驼那儿去,保管有人请你吃面。」
柳瑞全将信将疑,还是推了自行车出了自由市场。
来到面馆儿门口,柳瑞全支好车架子,刚卸下两捆烟叶。面馆里头就走出一个人,胳膊肘儿下夹着个黑皮包,使劲耸着鼻头嗅了一阵,才道:「老乡,你这两捆是烟叶儿不?」
「可不,正宗的柳林烤烟!」
那人果然无比热情道:「老乡,进面馆去,我请你吃面!」一边相帮着提了一捆烟叶放面馆里。
柳瑞全虽有市场协管的话垫底,但他惴着一肚子农民心思,只怕这一吃就吃人嘴短了。进得面馆里,马上直来直去说道:「你是收烤烟叶的吧?一斤烟叶的收购价是多少?」
「老乡,应该先问你这一斤烟叶想卖多少?」
柳瑞全又想起市场协管的话,怯生生举起三个指头,那指头儿就像三截儿晒焉了的玉米杆子,没一点份量和力度。
「三元就三元,老乡,你家里还有多少烟叶,我都照这个价儿先给你定购了。」这人如此爽快,倒把柳瑞全吓了一跳,脱口而出一个幼稚无比的问题,「你要这许多烟叶做啥呢?」
那人果然就笑了,就好比跟一个娃儿说话:「我们开着卷烟厂,还怕烟叶多?」柳瑞全这下把心放进了腔子里,就敞开肚皮装面条,横竖是别人请他白吃。
吃完面条,二人把烟叶过了称,两捆烟叶共二百九十八斤。柳瑞全心里有数,一早上半卖半送地糟蹋去了两斤。
那人行事爽快,掏出厚厚一遝钱道:「就按三百整斤算,多出来的一百块钱算订金,往後,你的烤烟叶都挑这儿来。我全都按这个价儿给你包圆儿了!」
柳瑞全只听得一愣一愣,不晓得是自己运气好碰上了贵人,还是烤烟叶儿遭自己贱卖了。那人给了钱,
又递给他一张硬纸片儿,说是他的名片,上头有他的电话号码。柳瑞全费力瞧几眼,才晓得这人原来是一个什麽烟厂的业务经理,跟「业务经理」这并排着的「侯方海」三个字儿,想来是这人的名字无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