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月芳想起那天周家旺那个憨大说的话,再一寻思家里没一双脚长到四十二码的,心里不得不道:「这积年的媒汉果真对男女之情的弯弯绕绕了然於心。」她当下更加殷勤,就要下厨给剃头匠煮荷包蛋。
「他婶,别忙了,我还得往凤梧坪赶呢。柳六娘托话叫周家定日子!」
郑月芳一下子又被这个话头勾起了兴头,扯着剃头匠的挑子不放:「怎是六娘要周家定日子呢,金叶那丫头种上种子了麽?」
「这谁晓得?」
「八成,就算没种上,六娘也得这麽提防!」郑月芳自说自话。剃刀头匠的挑儿早出去老远。待她回过神来,不得不扯着嗓门道:「剃头师傅,我家憨丫头的事儿你得多费心呀。」
柳瑞全这一天一直在烤烟园里待到日薄西山。从前种果树,有女儿帮衬着,香梅虽说憨,干活却不惜力,所以他从来没觉得累过。现在香梅摞了手,他一人伺弄一个园子,才觉得到处都是活儿,这件件活儿就像旧社会的地主老财,逼得你不敢闲了手脚。更要命的是,他早上往园子哩挑粪肥的时候,碰上了柳六。柳六这人游手好闲,但他要说个什麽消息却多半是准的——成日东游西逛,到底听得多见得广。
柳六说:「你那烤烟长得怎样了。要我说,趁早儿当杂草锄了省心,你没见李庄和凤梧坪那边,前年的烤烟叶儿还挂在梁上没人要呢,当柴火烧都赚劲儿不够。还有清田县的种烤烟大户,今年全都把园子改种了果树,他们的是着烤烟伤透了心,种出来了烤烟叶价儿一年贱过一年,说是国家宣传禁烟,现在抽烟的人越来越少,人家现在都改吃水果,水果可以补这个那个的维生素,说是提高生活品质。抽烟只能抽坏人的肺,抽臭人的嘴,抽黄人的牙……现代的人啊,别的都不宝贝,只有身体才是最宝贝的,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这烤烟只有让身体遭罪的本事,你说,谁还去抽。要我说,再过几年,这烟棵儿只怕就成了杂草,闲长着都刺眼,别说特意去种了……」
柳六能说会道。柳瑞全在他面前只有听的份儿。等柳六喷完唾沫星子,他才得一句:「卖不了钱我自个儿抽!」
「你自个儿抽?啧啧,难道你不爱惜身体?」
柳瑞全已经挑着粪肥儿往前头走了。
柳六掩着鼻,又道:「还施粪肥!啧啧,抽起来不怕满鼻孔大粪味儿?」
园里的烤烟长势正旺,每张烤烟叶儿都恣意地伸展,铺排,你争我夺分割阳光和土地里的养分。其实植物也跟人一样,涉及到自己的切身利益,谁也不会拱手相让。但是植物从来不用动刀动枪,脸红脖子粗,就像小学里年年被老师们竖立为文明标兵的傻蛋儿。人类的文明,据说有几千年——白发展了。
柳瑞全瞧这烤烟的长势,一心指望能解一点家里的饥荒。对烤烟,他是比对待家里的老婆孩子还上心。柳六这一番话,让他一下子泄了满手的劲儿,一挑粪肥,直磨蹭到日头升上中天才挑到烤烟园里,却是再也提不起气来挑第二趟。索性就把每株烤烟根部那看上去开始发黄,叶脉发白的三四片先摘下来。不管值不值钱,横竖先烤一些试试销路。
柳瑞全一直忙到月娘上山,才把采下的烟叶都挑到村里一家烤房里,交待人家烤好,又预付了加工费,才得空回到家里。
郑月芳把娃儿他爹的饭热在锅里,她有话要跟男人说,连门儿也不窜了,独自在厨房的灯下候着,一边思谋着憨丫头的事儿。这女人的脑子是她身上最不好使的部件,眼下思来想去,只是不敢做打算,心里道还是等他爹拿主意吧。起火又把锅里的饭热了热。她少有心疼男人的时侯,今儿算是破例,又给温上了一小瓶红酒。
他爹终於倒提锄把,晃悠着身子进了屋。
柳瑞全却是没眼色。吃着现成的热乎饭,又吱着小酒儿,吃着喝着,一边长吁短叹。
「啥事儿愁的?」郑月芳先压了自己的话头,问道。
「今年只怕又得白忙,听人家说烤烟叶价钱一年贱过一年!」
「你哪年不是白忙呐?只晓得在地里死受,土地里种出来的东西,哪样不是贱的?除非你种鸦片,可惜你没有坐牢的胆儿。」
这个女人向来这样,男人说一句,她准有双倍以上的话儿应对。
柳瑞全只好拿饭菜塞住嘴。
「说起来,人的命,天注定,愁白了头发都没用的。你没见柳六,这个逛鬼一辈子横草不沾,竖草不拿,却照样不缺吃穿。活得比谁都自在。」
「他指望三个闺女哩。又没个儿子继香火,用不着他去挣家业。」
「你也有女儿呐,倒不晓得指望。」郑月芳丢个白眼儿给男人,嗔怪道。「柳六出脱一个闺女就够他吃喝大半辈子了,他们夫妻俩也是狮子大开口,八万的彩礼,要论斤秤,都赶上凤凰肉的价儿了!」郑月芳这话说得刻薄。柳瑞全惯常不理会婆娘的口舌之快,搭拉着眉梢儿,该吃吃,该喝喝。
「咱憨丫头有心上人了,今儿给人家绣了一天的鞋势儿呢。」郑月芳又接着道。
柳瑞全晓得,婆娘刚刚的话儿不过是开场白,这算是进入正戏了。他相当默契地配合:「哦,後生是谁?」
郑月芳这才来了兴致。
「说出来你只怕不信,憨丫头怕要跟金叶做妯娌呢!那後生就是金叶的大伯子!叫周有财。」
「不会是你窜掇的吧!」
「我要能窜掇的成,上回不早合着水清给窜掇到凤梧坪吴岳伦家了,人家城里的发廊坐等收钱。」
「敢情这周家不如张家?」
「家底儿看起来不相上下,只是这人物儿,周有财跟人家没法比。那吴岳伦要是个玉琢的帅哥儿,周有财真真叫做泥捏的泥腿子。不晓得憨丫头是啥眼光,愣是王八对绿豆,跟周有财对上眼了。女大不由娘,我也不想拂了她的心意,只等着你再拿个主意呢。」
「啥眼光?我瞧憨丫头的眼光不会错,谁这辈子不是泥里来,土里去。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哪一桩哪一件离得了泥土?」
「你们爷俩倒是一个鼻孔出气。」
「这个周有财中,我瞧他干活不惜力,是个实心眼的後生。找个时机我还得会会他!」
「我劝你还是省省吧。烤糊的红薯样,怎瞧怎倒胃口。听说前头相过的女人,都败在这长相上。」
「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当初刚进家门那会和,你不是嫌我长得不怎样,後来怎就看上眼了呢?」
「你个贼汉子,倒说是我瞧上眼,怎不说当初你偷了人家的心呢,三天一块布料,两天一把头梳的笼络人,谁搁得住!重一点的活儿,都拦着不让做……」
柳瑞全便嘿嘿地笑了,「憨丫头兴许也叫人家偷走了心。」
柳瑞全这一壶小酒吱得可真够长。夜不声不响地扯开了缀满星光的大幕,乡村里的声响渐渐熄落,灯光寂寥地温暖着夜晚。郑月芳手脚麻利收拾了厨房。夫妻俩刚提起年轻时的事儿,年轻的回忆真好,趁着酒意,柳瑞全又拾起渐渐荒废的夫妻功课做了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