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瑞全端地坐在柳木凳子上,任剃头匠的剃刀哢嚓哢嚓,黑白掺杂的发丝儿在地上铺了一层,其中多半还是猪粪。他鼻孔里头闻着猪粪那种猩泥味儿,心里头不由感激自家婆娘的精明。的确,这要是上理发店让妹子洗头,人家妹子不对着他捂鼻子才怪。眼下,剃头匠范保成不仅没有捂鼻头,就连眉毛也没皱一下,依旧不紧不慢给他剃着头,嘴里热火朝天跟郑月芳拉呱。
剃头匠范保成和郑月芳拉呱的是做媒的事儿。
「这一家呢,还是凤梧坪的,姓周,哥哥叫周有财,弟弟叫周家旺。周家家道是不如吴家老二,比起你姑爷家却是差不离。这周有财周家旺兄弟俩个都没成亲,前些时放出口风,只要人家姑娘性格儿好,彩礼随便开。」
「兄弟俩个?可惜我只得一个女儿。」
「他婶,这哥俩成已经说成一家了。」剃头匠带着歉意道。
「谁家的女子。」
「可不就近在眼前,她家齐整整三个女儿,眼下说的是老大。」
「你说的是柳六娘家的柳金叶。」
「她婶,你可真是个通透人!」剃头匠赞了一句。
郑月芳由不得就在心里嘀咕开了,这可真是件麻缠事。
要说,柳金叶这丫头长得可真是俊,身材脸蛋儿都是这方圆百里一等一的一个。她自持长得好,不时也闹着也要出国去旅游,小孩子家不懂事,以为外国的钱专门备着给美女捡呢,只要仗着长得美,一出国门,弯腰就是一遝,那外国钱,都是人民币的好几倍,一遝该是多少?
要不是柳三娘死命拦着,那姑娘说不定早挣上外国钱了。
郑月芳倒是真心希望她出国旅游去。
「难道这哥俩都要柳金叶?」郑月芳心里一时不舒坦,说出的话便有点刻薄。
「哥俩说不定还真是这个意思,不过。这哪成呢?也是瞅着金叶姑娘人长得好,周家二老心里乐意,放出话来,哥俩随金叶姑娘挑一个。你说,这做买卖可以挑三捡四,这成亲也能二挑一,还不是看在金叶姑娘长得好的份上。」
「依你看,这柳金叶会挑哥呢还是弟?」
「不用依我看,这明摆着的事。」剃头匠说得慢条斯理,手上的动作可毫不含糊,刮脸、掏耳朵、修鼻毛,一样也没落下。柳瑞全就像个憨石头样老老实实任他摆布。「你说,这当哥哥的拖着跟弟弟一块儿成亲,自然是不吃香的,要不,还能等到现如今?」
「那周家二老还用得着说什麽二挑一,明白说是给弟弟介绍就行了。」
「人家说说也罢,挑不挑可是姑娘的事,万一这王八对绿豆,柳金叶姑娘要是对上了周有财的眼呢,可不跟白捡着了一样。」
「哥哥周有财真就这样寒碜?」
「那要看谁的眼光了。依老汉看来,周有财也不过是士气一些,长得马虎点儿罢了,小夥子老实又厚道。要是没有弟弟周家旺时刻比较着,还是挺体面的一个小夥子。怪也只能怪他弟弟长得太好。人家姑娘来家里相看,见过周有财,还犹豫着呢,再瞧瞧周家旺,立马改了口——跟周有财是不可能的,要嫁只能是周家旺。这叫人家父母还怎麽盘算呢。眼下,也是看着柳金叶姑娘着实生的好,才松的这个口。你说,人家柳金叶还能不挑周家旺?」
剃头匠手脚麻利地给柳瑞全粗粗剃完头层发,眼下开始冲洗。他往柳瑞全头上抹了许多胰子,揉出的白色胰子沫就像个大棉花团似地把个憨石头裹在里面,猪粪的猩泥味全都被踩在脚下,厅堂里弥漫着胰子的俗香味儿。
郑月芳猛猛地打了两个喷嚏,顺手擦擦嘴角鼻头上的唾沫腥儿,她的鼻头被这麽一揉搓,通红油亮。「不管怎麽着,这周有财也是人家挑剩的!」
「就算是人家挑剩的,也不一定就差,这世上,没眼光的人多着呐!」
「这挑的人要是别个,倒也罢了。偏偏是柳金叶那丫头。两个丫头邻门儿住着,金叶自小就心高气傲的,事事都要压着我家香梅一头。你说,这婚姻的事儿要是再要了她挑剩的那个,事後真成了妯娌,还不压着香梅一辈子。」
剃头匠听郑月芳话说得不中听,便不再说道,开始给柳瑞全细剃头,精修面。
闷罐子柳瑞全这会儿嘿嘿笑着,似乎被人家剃头匠伺候得挺舒坦。「这婆娘,八字还没一撇呢,怎麽就想起金叶跟香梅做妯娌了。」
他这一句,倒把婆娘和剃头匠都招笑了。
郑月芳又起身给剃头匠新泡了一杯香茉莉的花茶。既托了人家给闺女做媒,不管这一桩事儿成不成,媒人总归是不能怠慢的。
剃头匠轻轻滋了一口茶叶,依旧手不停,一手梳子,一手剪子,哢嚓哢嚓,简直要让人怀疑他哢嚓哢嚓剪去的头发末是否就是刚刚长起来的。
「金叶那丫头什麽时跟周家兄弟对眼呢?」香梅他娘又继起了刚刚的话头。
「年轻人,谁能说得准,怕早就暗地里对过了。到时候,他们给媒人个口信就是了。」
柳瑞全的头终於剃完。突然疏落的发缝间露出青白的头皮,人瞧上去倒是乾净了不少,却更显得老实巴交土里土气。
「那个周有财也喜欢找我给他剃头。」剃头匠突然说道,「现如今,这样的好小夥子真是不多了……不多了!」
郑月芳给剃头匠的是上理发店的剃头费。剃头匠受宠若惊,这自然又引发了一番客气又真诚的推扯。最後却是以郑月芳的胜利而告终,她强把剃头匠认为多给的三元钱直接就塞进了他怀里,剃头匠可没胆量这麽做。
剃头匠挑着剃头担子出了门,郑月芳送出老远,「有空一定来家里坐啊,有空一定来家里坐啊!」她跟剃头匠再三这麽客气道。
剃头匠频频点头,剃头担子晃晃悠悠消失在柳林村出村的路拐角处。
回到屋里,郑月芳操起条帚扫地上的发茬子,「这头发还不长麽!过几天再剃也没什麽。」她似乎在自言自语。但是柳瑞全白了婆娘一眼,「起兴是你,扫兴也是你,依我说。不是我的头发不够长,你是後悔知道的太多了!」
「嘁,知道的太多还会後悔麽,难道被蒙在鼓里就乐和了?」
「对你这样的人来说,未必就不是如此。」
「我这样的人,我是什麽样人你倒是说说看。」
柳瑞全不跟婆娘纠缠她是什麽样人,「这范保成是个实诚人,他给水清妹妹保的媒就很好。」他小声嘀咕道。
「好不好,只有自己晓得罢了。外人谁又瞧得清了!」郑月芳话里有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