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阿桑的讲述,刘志的心也跟着沉重起来。有时,他用眼神看看阿桑,表示出关切。有时,他点一下头,要阿桑知道,自己在用心听。
……打开冰箱,拿出一瓶红酒,我想也不想就喝了下去,我不要再去面对这些事情,我恨死了我自己。到底喝了多少,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麽睡着的,第二天醒来时,头疼得厉害,眼睛也肿得好大,昨晚的情景再一次清晰的回到了自己的脑海里。
我爬起来冲完凉後,再一次把自己丢进床上,往日的点点滴滴一幕幕在自己的眼前闪过,竟不住泪流满面,幸福竟然如此的短暂,我还剩下什麽呢?工厂,对了,还有自己的工厂啊,我平时很少出现在工厂里面,难怪很多东西我被蒙在鼓里。
我收拾了一下,换好衣服回到工厂。虽然我努力在掩饰,可是员工还是看出来我有点不对劲,只是看我的脸色,谁也不敢问什麽。接下来的日子,我把我的时间完全放到工厂里面去了,可他明显的在防我,但是那有什麽用呢?他大概忘了,这个工厂最先是由我建立的,里面有很多我一手带起来的人,大家都希望我接手工厂。而我也在做着准备。我要让自己忙起来,不能停,不然我会发疯的。每天回到家都是累得动都不想动,可是却睡不着,整夜整夜的失眠。坐下来心里却在翻腾,实在睡不着,我爬起来拖地板,洗东西,洗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自己累得筋疲力尽。面对着空荡荡的房子,再也感觉不到一点它的温暖了。
如此的折腾下去,我很快就消瘦了,心力交瘁。可我顾不上那麽多了,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麽了。半个月後,我终於支撑不住,病倒了,病情来势汹汹,我却感到痛快极了,身体上的痛或许可以掩盖得了心理上的痛吧?
那天,又到了该发工资的时候了,中午吃完饭,我去银行取钱,走进银行的时候,我突然发现头好晕,眼前全部黑了,脚站立不稳,我拼命的提醒自己,我不能倒,不能倒,可是接着眼前一黑,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公明人民医院了。是公明建设银行的人叫救护车把我送进医院的。而且照着我手机上的电话已经通知了我在观澜的大姐。手上打着吊针,我尖叫着拔掉针头,不顾手上的针孔还在出血,我不要打针,我要马上出院。医生和护士全部给我吓到了,全部跑上来拦住我。说小姐你这样出去很危险的,你干吗要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呢?要是你的亲人看到你这个样子,不是很心疼吗?我的亲人?我突然心疼到极点,我的亲人在哪里呢?不肯原谅我,我是自找的,落到今天这样的下场,谁会心疼?我坚持要出院,医生可能是见我的眼神决绝,最後也只是给我开了很多药,吩咐护士小姐去给我拿药,叫我多休息,不要太过劳累,还是让我出院了。
我打电话叫来行政主管,叫他陪我一起去银行取钱出来,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银行下班了,最後只好把工资推迟到第二天发放,我以为员工会有不满的,可是大家知道我病倒的事,没有任何一个人有什麽不满情绪,可是他就不同了:「你怎麽这麽没用?取个钱会晕倒,你还能做什麽?」我反口告诉他:「我不能做什麽,为了你这样的人,做再多都是白费。」
回到家的时候,我姐姐从观澜赶过来了。看到她的那一刻,我再也忍不住痛哭起来,姐姐见到我的样子给吓了一跳,怎麽瘦成这样了?你们怎麽了?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我这段时间发生了什麽又哪里是几句话能讲得清楚的?我的伤痛谁会知道?姐姐告诉我,她一接到我病倒的消息,急得六神无主了,说她已经请了一个星期的假来照看我。
我觉得生命失去了意义,不肯再配合治疗,身体越来越不好了,人也爬不起来了。绝望中,我想到了,我要是就这样走了,我甘心吗?我要给这个世界留下点什麽才行。我想到从网上看到的眼角膜捐赠,那麽把我的眼角膜捐献给那些失去光明的人吧,那样感觉是我自己的眼睛留在这个世界上看着这个世界,我也可以安心了。可是我该魂归何处呢?家里容得下我吗?重重的悲哀包围了我。一步错,步步都错,我把自己陷入了绝望中。
姐姐眼看着我就这样消沉了下去,心痛的要死。可我只求快点解脱,开始拒绝吃药,拒绝打针,也拒绝进食。我的魂魄早就回到了千里之外的家乡,眼前浮现出亲人的音容笑貌,浮现出那熟悉的住了十几年的房子,和那条熟悉的小路……既然活着回不了家,那麽让我魂归故乡吧?
一个星期很快就到了,姐姐快走了,可是看我这个样子,实在是忍不住了骂我了:「为了这麽个男人,你值得吗?既然错了,就要有勇气去面对,折磨自己让人家好笑吗?他对你已经不再心疼,你这麽做的意义在哪里?我不说你对不对得起别人,你对得起你自己吗?天下的好男人多的是,人本来就是要走弯路的,错了,从头再来,你的性格那麽要强,就这麽点打击就承受不住了吗?我知道你很爱他,可是既然不属於自己了,那为什麽不放手?难道除了他,你就找不到好的吗?」
我很想告诉大姐,我是可以找到好的。可是已经没用了,一生只爱一次,我的爱已经给了一个人,再也要不回来了,因为他把我给他的爱弄丢了,再也找不到了。
可是姐姐有一句话提醒了我,我这麽做,意义何在,对得起自己吗?我不甘心,对於我来说,生命才刚刚开始,我的很多心愿还没实现呢,我怎麽可以就这麽去了。我就真的不想再回到故乡吗?不,我做梦都想回。同时我也明白了,对於人类来说,只有生和死的距离最难跨越,而这种代价对於去了的人是生命,对於活着的亲人则是永远无法形容的痛,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这种痛,我怎麽能把它加在我的亲人身上去呢?我要活着,即使痛苦,我也要坚强的活着。我轻轻的告诉姐姐,不用再劝我了,我明白了,我会好好活下去的,大姐带着不放心回去上班了。临走前一遍遍的嘱咐我要按时吃药,要接受治疗,不要轻易放弃生命。我一一点头。我一直觉得,姐姐是个坚强的人,前年姐夫得病去世了,姐姐就一直在外打工,挣钱供她已经上了高中的儿子读书。我应该向姐姐学习。
我开始积极的配合医生,接受治疗,半个月後感觉身体好多了。我想起自己好久没去工厂了,我爬起来梳洗後想换衣服去工厂,可是打开衣柜,却发现本来合身的衣服却件件都大了,走到镜子面前一看,那里面脸色腊黄,站立不稳的人还是我吗?穿着一套白衣服的我像个幽灵,随时可能会消失,我怎麽把自己弄成了这副德性?
可我还是坚持着回到了工厂,所有的员工见到我都吓了一跳,好多管理人员问我怎麽了,为什麽瘦成这样了,可我能怎麽说?我告诉他们,我生病了,没事。可是我很快就发现工厂里的人员有调动,感觉上很奇怪,却又看不出来问题在哪里。同时身体也让我做不到。病好後,我是第一次见他,对於我的消瘦,他视而不见,我也根本就不想理他。
我的预感是对的,工厂很快就出现了不好的反应,虽然我极力去挽救。可是一个月後的一天,上午我还在外面打针,行政主管打电话给我,说是有一批货发出去之後,那些人竟然不见了。我的电话掉到了地下,人差点站不稳,真是祸不单行啊。人跑了,货款要不回来的话,供应商的钱怎麽办?员工的工资怎麽办?我的头脑一片混乱,工厂刚刚站稳,出了这样的事情,那不是等於把工厂推向了绝路吗?上天难道连我最後的东西也要夺走吗?我马上命令主管,不许对外散布这个消息,可是已经迟了,我回到工厂的时候,要债的全部上门了,好不容易安抚了他们,可是员工的工资呢?怎麽办?我取出自己所有的积蓄,还是不够。最後想到我一个做融资的朋友,好在朋友全力帮我,最後由他担保从银行贷款几十万,发放员工的工资,和付供应商的钱,4月底,工厂宣布破产,机器设备全部被银行拍卖。短短的两个月,我莫名其妙的变得一无所有了,还背上了几十万的债务。
我的心已经感觉不到疼了,麻木了,死了,空了。原来心死是这种感觉?
这样也好,从今以後,让我做个无心的机器人吧。什麽是我所不能失去的呢?最在乎的,一夜之间离我而去,其他的算什麽呢?只是自己还不能死,还有责任未了,那麽让我就这样行屍走肉般的活着吧,爱过,痛过,人生起码没有虚度。
很感谢那些在我最困难时帮助我的朋友,是他们帮我度过人生中最黑暗的日子。
後来,我又去一家公司里上班,我做主管,工资不算低。我陆续换掉了那些欠款,心里感觉轻松了。我累了,不想有那麽大的压力,就来现在的单位做了文员。
阿桑看了一眼刘志,淡然的笑了一下:
「这就是我在深圳的故事。一个很傻很可笑的人的故事。」
刘志说:
「不是你傻,也不是你可笑。是这个社会太险恶,人心太险恶。那麽样的一个男人,不值得去留恋,往事,该忘记的就彻底忘记。」
阿桑笑了一下,什麽都没说。或许她觉得,忘记,并不是很容易的事情。
刘志轻轻的握住了阿桑的一只手,似乎是想表达自己的一种安慰。阿桑手动了一下,但并没有抽出去。可是,脸上什麽表情也没有,她的心早就死了,活着的只是一个躯体而已。
阿桑说:
「我们回去吧,你家里人可能还等你呢。谢谢你请我吃饭!」
刘志说:
「不用客气啊,我们是同事,现在应该是朋友,也谢谢你给我讲了你的故事。」
将阿桑送回到八卦一路鹏胜村的住处,刘志就回家了。
回到家,李湘还没睡,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她问刘志吃过饭没有?刘志说吃过了,就去冲凉。不知道为什麽,他耳畔里又响起了阿桑的叙述。他觉得,阿桑其实是一个很能干的女孩子,她聪明,有思想。可阿桑实在是太不幸了。他想,以後要把阿桑当做妹妹照顾,她需要温暖。尤其是现在,尤其是在深圳这样一个人情淡漠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