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梦雅十二岁,刚从国小毕业,年纪不大却总是对世界抱着无限幻想,以为什麽都有可能,就算只是寻常的熟悉路途,也可以像唐吉轲德对抗大风车般,用力踏着斑马线做为勇士出征的英勇步伐。
明明是个孩子却又爱假装成熟,羡慕大人世界发散的瑰丽色彩,却对现实社会一点都不了解,是个天真无限好的年少时期。
她的父亲是桃园县立高中的国文教师,平时严肃少言,对独生女疼爱有加,不过却不擅长把爱挂在口上,以至梦雅迈入青春期後总与父亲有些别扭;母亲是全职家管,娇小玲珑的圆润身段完全承袭给梦雅,与少言的陈父相比,陈母与梦雅无话不谈,与其说是母女更像是朋友。
陈父因为朋友在澎湖经营了一间民宿,长年的邀请不成,使对方对陈父下了通牒,让陈父终於无法婉拒对方的热烈邀请,趁着暑假不用教课之余,带着一家三口前来叨扰,也与妻子来个为期六周的蜜月。
澎湖的七月是出了名的酷热,太阳在蔚蓝晴空中火力全开,热情燃烧道路与行人,视线所即都因蒸发的阵阵水气而扭曲,从远方眺望稀落於马路上的往来车辆,就像中暑的蜗牛一般,在路上缓缓爬行着。
照理说这般炎热的时刻,应该是要和三五好友一起待在泡沫红茶店消暑才是,但梦雅却一点都不想和大人们乖乖待在屋里,对她来说陌生的澎湖,到处充满冒险与惊奇,仗着青春无限,炎夏的热度一点都不算什麽,她只希望能尽快窥探神秘的世界。
一天正午,梦雅和在澎湖认识的同伴科湘茹相约游玩。
柯湘茹是父亲友人柯叔叔的么女,和梦雅同岁,上头还有两个姊姊,不过她们恰好都在台湾本岛读书工作,所以这次暑假没有机会和梦雅一家认识,但能够认识柯湘茹已经是件开心的事了,至少她如此认为。
从初到澎湖开始两人便常腻在一起,成为两小无猜的好姊妹,不论是骑着铁马横越跨海大桥,还是去天后宫大闹顺风眼、顺风耳,两人始终形影不离。
连续几天乱晃澎湖大玩特玩後,她们最近迷上了打篮球这回事儿。她和柯湘茹现在几乎是天天往球报到,也许是澎湖能玩的都玩遍了,或是因为彼此认识了一些当地的球友,梦雅所幸将剩下来的时间都耗在球场上,比起待在家里听大人聊天,或是当父母的电灯泡,她宁可拖着柯湘茹一起去操场给太阳晒。
这天两人约在澎湖马公中学,准备预先争夺那取得不易的篮框。尽管校园操场不大,但一错过太阳西下前的黄金时段,就只能看着高年级生入侵校园霸占为数不多的篮球场,所以抢篮框的时间拿捏非常重要。她与柯湘茹一致认为太阳正中的现在恰恰好,绝对可以避开那些仗势欺人的高年级生,让篮球场回归还给一般民众!
「小茹?」将脚踏车摆正,她喊着柯湘茹的小名。
「什麽事?」小茹轻快地拨弄数字锁,在万里晴空照耀下,心情好的可以奏起沁凉微风。
看着小茹的好心情,她眉心微微皱起,踌躇搓揉衣摆,让尾端像咸菜乾多了皱摺。她有个疑问,随着离开澎湖的日子只剩下几个礼拜,在心中日益拉紧的结就越扯越紧,似乎盘据着心口就要爆发。
梦雅张口欲语的样子让面孔顿时有些滑稽,刚好与小茹成为强烈对比。
「什麽事啦?」小茹转过脸庞望望着,诧异的神情好似她脸上爬了大蟑螂。
「嗯……算了,没什麽啦!」反正她还有几个礼拜的时间,应该不急於现在问出口。
梦雅吞回差点脱口而出的话题,看着小茹一脸莫名,深知好奇心一定会让她追根究底,连忙让话题硬生转弯。
「对了,你今天心情很好喔!」偷鸡不着蚀把米,她贼贼地笑问。
「有吗?」小茹刮抚脸颊,露出两颗虎牙。
「有呀!你一路骑车都在唱歌。」
「真的吗?……哈哈!不自觉就唱了耶!」
「……所以我才说什麽是让你这麽开心咩!」对这个问题似乎有极大兴趣,她努力转移话题,一颗悬吊的心口也因为小茹的顺利中套而放下。
「可能是等等要和他们一起打球的关系吧!」
「你是说童新武、童新儒呀?」
「嘿嘿……是啊!」
小茹欣喜的表情让阳光照亮了整个脸庞,刹那间梦雅有些眩目,剩至……有点小小的刺眼。
小茹口中的他们,是偶然在争夺篮框下认识的,分别为童新武与童新儒两兄弟,年纪比梦雅大个几岁,都是打小在澎湖生长的男孩,除了有当地普遍的古铜肤色,更因为长期的海风吹拂,显得略为粗糙。但那一点也不减两兄弟像阳光般的俊朗气息,尤其当他们露出洁白牙齿笑闹时,根本就是X人牌牙膏的翻版。
从认识他们开始,四人已经连续好多天都聚在一起打球了。两个男生球技都很厉害,却一点也不嫌弃新加入的女生同伴,也许是澎湖人都热情好客,或是高超球技在赖皮玩耍时派不上用场,四人总是尽情笑闹,将年轻的氛围扩散到整个操场。比起真正的得分总数,开心玩乐才是最重要的,因此他们总是约了再约,道别後又在隔天见面。
小茹的开心娇笑让梦雅短暂失神一会儿,也不知道今天的自己怎麽回事,原本每和大夥相聚是她最开心的时刻,但随着与大家相处的日子曾多,盘据在心里头的郁闷也相对越大。
真的是太热了!透过指缝窥视头顶的艳阳,正午高温让她原本就混沌的脑袋,像糨糊般全黏在一起。
也许是中暑吧?除此之外,还有什麽更好的理由?
放着厘不清又搅不开的思绪,她随手挥了挥萦绕在糨糊脑旁边的苍蝇,暂且将烦闷搁置两旁,毕竟什麽都比不上珍贵的暑假时光。
揶揄着从开始笑到现在的小茹,她缓缓踱步走向约定的球场地点。
视野远方印入两抹瘦长身影,在树阴下随着节奏拍打忽上忽下的球,逐渐走近的步伐也随之起伏轻快起来。梦雅与湘茹三步并两步加速迎上对方,希望一路上的嬉闹没有让他们久等。
「嘿!今天好热喔!」新武颓靡的摊在树下,搧了搧染上些许红晕的脸颊,首先发难。
「是啊!听气象说好像会到三十八度的样子。」小茹说话同时,连忙躲入树阴与新武一同搧着脸,并偷偷分享对方搧来的短短微风,互相嬉闹着。
「还是今天不要打球了?」站在光影的边界,梦雅望向从头到尾都没说话的新儒。
童新儒虽然是弟弟,但个头却比新杰高出些许,黝黑的肤色从认识到现在都没浅过,似乎是天天与太阳约会的结果使然,整个人从头到脚都染上均匀的古铜色。
树影下童新儒的表情有些冷漠,应该说梦雅很少看到他笑。不同於新童武活泼开朗喜欢炒热气氛,童新儒显得内敛许多,以一个男孩的年龄而言有着不协调的老气,加上他下巴总是续着几搓青须短渣,让旁人很难在第一眼识出他的年纪。
童新儒依旧默不作声的靠在树旁,深幽蒙子一顺也不顺地瞧着远方,似乎没当梦雅的问题是会事儿。
不打算回答吗?
还以为自己问了什麽蠢问题,她在心中偷偷埋怨童新儒吝啬回答的态度,偷偷将视线调回,再嘟着两颊望向哥哥童新武。
「唉呦!没有说不要打啊!」
果不其然,童新武又跳出来缓和场面。「只是现在真的好热喔!不然我们晚一点再来打?」带着讨好的语气,他用眼神询问众人。
「还是你们要来我们家玩?」童新武看了看大家「反正很近,等太阳没这麽热以後再出来?」
「新儒你说咧?」推一把远目中的童新儒。
「……都可以。」
他依旧是那一零一号没表情的表情,梦雅有种想将手中的篮球砸向他的冲动,看那刚硬冷漠的表情会否起些变化。
有时候梦雅会有些难以忍受,当大家热络讨论时,他一语不发的沉默面孔,虽不致让场面冰冷尴尬,但就是让她心里不愉快,认为他没有合群的精神。
哼……还是童新武比较好相处,至少不会一天到晚摆个死人脸,是要给谁看啊?她在心里大声碎嘴,就不懂这个性南辕北辙的兄弟是出於同一个父母。
「那大夥来我们家吧!请你们喝饮料!」童新武说。
「赞成!」小茹。
童新武眼看众人没有其他异议,而今天的温度也实在是热得不像话,随即吆喝众人随他一同返家,凉快去!
「喏!你们要喝什麽?」此时冰箱门户洞开,里头的人完全不在乎让冰箱多耗些电。
探出一颗头,童新武摇摇握在手里的饮料问。
「果汁还是茶?」
「果汁!!」小茹和梦雅有志一同的回答。
待冰凉果汁从食道缓缓流向热得发烧的胃,大家嘴角也不自觉扬起笑容,世界上最幸福的事,莫过於在炎热的夏天来杯透心凉的饮料。
她满心意足地瘫在沙发上,看着小茹在眼前晃来晃去一刻都不肯安静下来,最後终於停晃在挂满照片的墙面前,东看西看的研究。
「这是我们全家去台湾玩的照片。」看小茹似乎对照片颇有兴趣,童新武随即做起介绍来。
「这是小时候的我。」手指从照片对面滑向另一个披头四造型的矮小男生。「这个是新儒……。」
「哈哈!好好笑……!」小茹看着照片大笑起来。
「看不出来他以前超矮的吧!小时後的新儒看起来很像发育不良的难民。」指了指一旁沉默的童新儒「我以前都叫他矮个儿,谁知他後来开始疯狂长高,到现在整个人高出我一大截!」童新武叹口气。
「真是人不可貌相啊!」他再叹。
「海水不可斗量是吧!」小茹笑闹的说出知名综艺节目的经典对白。
两人挤在前头有说有笑,热络讨论那些占满客厅墙壁的旧照片,小茹像发现新大陆般新奇,被童新武搞笑的形容逗弄着不断笑场。梦雅看着那两人有趣的互动,微微勾起嘴角,想必没有一时片刻他们是不会说完的。
沙发这头持续沉默着,一道无形的墙横膈在客厅中间形成透明薄膜,笑闹声似乎无法穿越另外两人安静的界线。
从回家到现在连半个字都没吐出口的童新儒,保持惜字如金的良好习性,不知是心性使然,还是本身拥有极大忍功,可以让他身处红尘,却如老道怡然自得地不染尘埃。
「你可以出家了你!」望着一语不发的人,梦雅心里想着的浑话不小心就这样脱口而出。
来不急收拾仓皇的反应,看见童新儒将脸庞转向自己,她有些手足无措。为了掩饰心虚,刻意睁大眼睛瞬也不瞬的直视回去。
彷佛现在才发现客厅里还有别人,他懒懒地收拾神游太虚的心神,放下喝去大半的冰水,深黑瞳孔终於有了焦距向她迎面看来。
吓!!
不看还好,梦雅视线一对上才发现,那深幽瞳孔彷佛有生命力地载满强烈且致命气息,诱使弱小生灵被迫卷入不见光亮的潭底……。
似乎有什麽东西在胸口炸开,从心脏开始向全身漫延一股热流,原始细胞瞬间背叛主人,血液在她恍惚间有意识的爬上双脸,妆容一片热辣红潮。
感受到自己双颊灼热泛红,她迅速抽回视线,尴尬的恨不得找个洞把自己埋起来,也好过在这诡异窒息的氛围里。
说巧不巧,对面热络的两人也在此时对照片没了兴趣。
结束与童新武天南地北的怀旧对话,小茹转向坐在沙发的梦雅,疑惑的发问。
「小雅!你的脸怎麽这麽红啊?」
梦雅紧张的心脏狂跳,这种时候要说什麽?
脸上迟迟不退的羞赧,令她扭捏的坐立难安。努力在脑海中搜寻可以搪塞的理由,却偏偏怎麽用力都挤不出。枉费平常那伶牙俐齿的快嘴,现在狼狈的退化到牙语阶段,只能微张着嘴发不出完整语句。
「……不会是太热……中暑了吧?」童新武若有所思的看着她,再看一旁沉默的新儒,最後选择出这个结论。
那个让梦雅尴尬万分的始作俑者,早就收回慑人视线继续游太虚去。纳闷自己方才窘迫潮红的反应,她不清楚与他对视後产生的诡异情绪从何而来,但见他像没事般处之泰然,似乎刚刚在空气中散发的窒息感都是错觉。
真的是错觉吗?
梦雅偷偷喘口气,呼吸自由後让她放松不少,脑袋也逐渐恢复理智。趁着大家聚在客厅喝果汁闲聊,她的小脑袋不断运转,想到刚才的状况,视线又不时往他看去。
口中的吸管在思绪乱窜下咬得乾扁,等到发现自己又偷偷看着童新儒好段时间後,众人闲聊的话题已经换了好几个。这样的自觉让她有些不快,但又不知道气从何来,苦无答案下,只好继续默默咬着吸管出气。
唉……球场什麽时候才不热呢?
她深深叹一口气,从空气中嗅出乾燥味道,由窗外映入客厅的太阳光线,将整面落地窗照耀得闪闪发亮。玻璃间流动着光束,温柔地烫贴在白色磁砖上,依稀可以看见飞舞的灰尘在空中缓缓飘动。
面对众人(其实是童新武与小茹)的热络话题,她慵懒的卷缩在沙发上提不起劲,让思绪飞跃大脑,出窍去寻找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
夏天啊……以往的夏天都在做什麽呢?
回忆过往历年的暑假,记忆却净白的找不着一丝深刻的片段。
时间过得真的很快,虽然还不至於一眨眼,但不知不觉却已来到12岁最後的暑假,到了八月,便将正式穿上百摺及膝裙、留耳下三公分的香菇头、当造型难看的国中生。
摸着长及腰椎的头发,她不免心疼起来,实在搞不懂升上中学有什麽好处?光要剪个难看的发型就足够让人抓狂,而且还要每天穿着毫无变化的制服,总觉得暑假的结束就是自由的结束。
但是……看着已经是中学生的他,她又好生羡慕,总觉得年纪长大一些感觉就是不一样,感觉起来就是厉害了那麽一点点……真的只有一点点……。
「小雅!?」
两只小手不断在梦雅眼前挥舞着,望着出神的她,小茹突然喊出声,打算招回她不知出窍到那儿的灵魂。
「啊?什麽?」
被迫拉回思绪的梦雅神情有些呆愣。
「怎麽了!?」
「要走啦!」看她一脸呆样,小茹笑眯了眼。
「咦?这麽快?」已经聊完了吗?
「什麽这麽快?现在都已经四点了耶!」
梦雅没头没脑的回答让小茹发笑同时又凝眉头,指向墙壁上的挂钟。
「我们已经待了两个小时了,再不去球场就等着看别人打球了啦!」不等梦雅从呆愣中清醒,她抄起地上的篮球快步走向门口「快点!新儒他们已经先去占场地了,我们也赶快走吧!」
收拾好飘散的思绪,小茹已消失在门口,只剩下句末的余音回绕在空荡的客厅。
「吼……都不会等我的耶!」
拿起那吸管被咬得惨不忍睹的饮料,梦雅用力的压扁它丢进垃圾桶再缓缓走向大门,经过那面挂满像片的墙壁时顿了下,确定在场只有自己一人,才向照片中吸引目光的人物走去。
画面中白晢瘦小的男孩紧紧抱着一只黑色大狗,对镜头露出两排白牙齿开心笑着,漆黑双眼闪闪发亮,略微瘦小的身影直挺背脊,眉间散发的神情有着不符合年龄的老气。
她往照片更靠近一些仔细瞧着,俊秀的面容配上那抹熟悉神情,让她到马上就联想到照片中的男孩是谁,不同於男孩在照片中爽朗的笑着,现在的那人反而很少笑。
看他抱着狗露出开朗幸福的表情,她心口缓缓滑过一道温暖水流,手指无意识的轻抚过照片。
「原来你也会笑啊!」她嘴角浅浅勾起,对着照片有片刻闪神。
冷不防地,一股强烈窒息感自背後穿透过来。
她迅速别过身,迎面撞入那抹熟悉的深幽黑潭。
「你……你怎麽在这里?」狼狈抽回抚向照片的手「你不是先去球场了吗?」她努力从惊吓中找到声音,试图让它听起来像平常一样。
童新儒高大的身影耸立在门前,幽暗瞳孔闪着晶光,浑身散发出危险气息,彷佛是发现猎物的豹子,一瞬也不瞬紧盯眼前的梦雅。炽热的目光好似可以燃烧夏天,她全身僵直立在原地,就像是误踏陷阱的动物,只能任由他肆意闯进,用灼热双眼勾走魂魄。
再一次,她又被卷到那深不见底的水潭蛊惑,来不及泅水变坠入其中等待窒息……。
似懂非懂中,有什麽东西自心窝偷偷萌芽,这突然撞击在心窝的剧烈感受让她不知所措。殊不知那刚长的新苗会在未来几天迅速生长,盘根纠结的程度延伸至五脏六腑,更将心脏狠狠束缚。
半晌,好不容易自沉迷中恢复意识,她的脸颊又不争气地热辣起来,连带耳朵也红到可以拧出鲜血,摀着发烫的双脸,在回神的下一秒立刻尴尬地夺门而出,一刻都不敢在童新儒面前多留。
梦雅从他们家一路狂奔到球场,心脏剧烈的跳动使血液加快收缩,潮红面容因剧烈奔跑更显突兀。随着心脏猛烈震动,她甚至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在耳膜间大力碰撞着。
她火速到球场和小茹胡乱说了些理由,就自行牵起脚踏车准备离去,临行前刚好和从家里出来的童新儒擦肩而过,她头也不抬迅速逃离现场。
由於梦雅离开的速度太快,以致她在经过童新儒身边时没有看见,那个平常不寡言笑的人此时正兴味盎然地勾起嘴角,露出男孩在生日拆开礼物後,发现竟然是自己期待已久的玩具,那般晶亮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