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影姑姑坐在狭窄的车里,两旁堆叠的藤篓竹篮,正好把我们藏住了。影姑姑看起来沉静,到了这样的时候,她也半点不显得慌张,我看了,也逐渐把握住自己,虽然想说些什麽,但影姑姑轻轻摇首,示意我不可出声。
驴车摇摇晃晃,往城外的路上,我听见车外喧哗笑闹的声音,一如往日。说也奇怪,宫廷里发生了这麽大的事,宫廷外却没什麽变化……
车子走了一阵,缓住了,驾车的老头隔着帘子轻声说道:「公主,一会儿就要出城了,您可别张声。」
「会有人查吗?」
「城门有岗哨,总是会查的。」停了停,又说:「但小老儿这车,向来是给王府送东西,一日里来来去去好几回,城里城外的人都识得,城门上的兵看多了,也就不怎麽仔细查。」
「那太好了。」我低声说。
「王妃说了,等出了城,公主到前面村里换了车走,再晚一些,王府里的人就要疑心了。」他说着,一面嘘着驴子前进,一面切切嘱咐,「好啦,噤声,就要过城口了。」
我和影姑姑默默对视,不自觉得缩了缩身子。
半个时辰前,我还在王府里。哥哥来过了,见我没事,照例说了些闲话。他说,眼下就要过年,父王事情忙,过几日得了空,再来瞧瞧我。我说无所谓,来看不来都随他吧,语气很是冷漠。
「妹妹,你又这个样!」哥哥有些生气。「他不是外人,是我们的亲爹呀,你对爹这麽冷淡,你不知道爹有多麽记挂着你?」
我想了想,叹口气,慢慢地说:「我不是有意的。」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但见到父王的时候,别这麽对说话,行吧?」哥哥嘱咐了几句,又问我起前几日生病的事。
「吃惯了清淡,鸡汤太腻。」我轻描淡写地解释了。「也没什麽,用不着操心。我会好的,春天的时候,还要下南方找瑀呢。」
「你能这麽想就好了。」哥哥点点头,很放心的,他说过话,照例交代水榭里的人小心伺候,也就走了。
他後脚才离开,薛正妃便派人来请我,说新制了批点心,想让我尝尝。
「我心里不痛快。」我按照影姑姑吩咐过的,在人前装作厌倦。「不想吃什麽!」
「王妃说,知道公主心绪不好,特意让公主走动走动散散心。这时候雪刚停,正好走园子赏雪。」薛正妃的丫环很伶俐,一脸笑盈盈地说。
我想了想,便回心转意,「看看雪也好。」
到了萱草堂,薛妃早在滴水檐下等着了,她迎我进屋去,让身旁的丫头上茶、张罗暖炉什麽的,我们俩好容易坐下了,她又揭开一盒细点心,一个劲的劝我尝。
过了一会儿,王妃说:「屋里暖和,瞧,腊梅这麽一遇暖,益发清香。」
我心里着急,嘴上却不得不接话,「是啊,王妃这屋子挺舒服的。」
「公主累了吗?」王妃陡然一句话,问得我是莫名其妙。「走了一会儿园子,又说了这麽会儿闲话,该累了吧?」
我看了看她的神气,慢慢明白了。「是有些倦了。」我顺着她的意思说。
「公主大病初愈,不该太过劳累,如果倦了,歇一歇也无妨的。」王妃说,「不嫌弃的话,我有间空屋子,最是清静,公主休息片刻,养养精神也好。」
这麽说着,领着我到内室去。左右婢女伺候我宽衣躺下,点了香,只留影姑姑一人在房里守着,其他人都退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影姑姑说话了,她的声气极低微:「床里头有件衣裳,公主快换了。仔细小声些,别让外头听见了。」
我摸索着换了衣裳,把身上的衣裳藏在被褥里,又摸出了瑀给的玉佩,揣在怀里。
下了床,影姑姑也已经换过平民服色的衣饰,手里抱着个包袱,她抿紧唇,拉着我往屋的另一头去,绕过两层屏风,走到一面层柜前,只见她不知道怎麽掀动了机关,那柜子悄声无息地往後退出一个密道。
我惊讶极了,却也明白该怎麽办。影姑姑燃烛领着我走进密道,里头极黑,但路径四通八达,彷佛蜘蛛网似的,影姑姑走了几步,不远处亮起了一盏灯,薛正妃举灯迎来,点了点其中一条道,说:「走这儿!出去了,就是西院,院子里有个老人等着,你们上他的车,他会送你出城……要快些,迟一点,被人发现了就不好。」说着,点了点影姑姑的包袱,「这里面有点金叶子,不多,也够用了,我给你写了几封信,沿途上倘若有什麽,拿着信去找薛家的人,或许有用。」
我点了点头,心里感激,「多谢你。」
她摇了摇头,轻声说道:「这算不得什麽。」停了停,又说,「我这麽做,就算还了你母亲……」
「还?」我迷惘的看着苍老的薛妃,心里不明白。
「也不尽然是还。」她神情凄然,「我羡慕她、又恼恨她,但她毕竟是保全了我这个王妃的名义,也许我该感激她才是……我知道她不希罕作王妃,但薛家的人个个希罕,我心里也、也多少是在意的。」说罢,她长长的叹了口气,「你快走吧、你快走吧!我见着你,就像是见着她……我、我其实心里是有愧的呀,我夺了她的人……不,我没夺她什麽,是她夺了我的!我错了麽?我做错了什麽?我什麽错都没有的,我是没有罪的呀!」她一说起母亲,脸色和眼神就都变了,变得恍恍惚惚的,语气也乱了起来,东扯西缠地胡乱说话,又成了那年在梅林见着时的模样。「我心里也是喜欢王爷的,为什麽呢?为什麽她占了先?我夺了她的东西,她恨我,却又让我……我心里难道就痛快了麽!」
影姑姑扯了扯我,示意我走。
我有些不安,却又不得不立刻离开。走得很远了,还听见身後暗道里,薛妃疯疯癫癫忽笑忽泣的乱语,那声音虽然很低,但听在我耳里,却说不出的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