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站起身来,慢慢绕着屋内踱步,他抚摸着墙柱,左右看看,有些感伤的。「这水榭有二十几年了,还是同从前一样,每回我来这儿,总觉得好像你娘还住在这里似的,也许一回身就能再见着她了……天气好的时候,她就坐在屋外的回廊下,晚一些,她就靠着那把紫凉榻在屋里读书。有一回我们斗嘴争吵,我说要把她关在这水榭里,到死都不放出来,她说我办不到。我说,别说这上京,满世界要我办不到的事还真不多,拘一个你又算得了什麽!你娘听了生起气来──」父王指着靠池一面的窗,微笑地说道,「就从那扇窗跳了出去,沿着池子游到另一头爬上岸。我早就知道她会泅水,但这麽一跳,也够吓坏人了!那时候我就明白,这人怕是留不住的,她那心气硬啊……」停了半晌,父亲突然换了个口气,低低地说:「瑀到南方去了,他人在韶州。」
我一听,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愣愣地瞧着父王。
「他在召募南方义军,」父亲淡淡地说。「是要造反了啊!」
「韶州……」那是最靠近南海的州郡了呀!我痴痴地想着,瑀还活着,到南方去了,那我该怎麽去南方才好?我得去寻他才行!
「西漠死了也昊以後,这几年,一直乱着,暂时不用分心。我预备让白石李拨一部分兵力去南方,让雷墨和蓥下去……」父亲说,「朝廷里的事,该换的换、该改的改,然後,该是把这件事彻底做个了结的时候。」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严峻,脸上露出阴冷的寒气,但他还是淡淡的笑着,沉稳若定。他慢吞吞地说:「我们两个总得有一个死了,才能天下太平──蓉儿,你说,该是爹死了好呢,还是让瑀死好呢?」
「我不想要你们哪个死,我不要你们死!我想父王活着,也想瑀活着,我想你们两个好好的活着,那样我就高兴了。」
「倘若办不到呢?」
「父王不是说过,别说是上京,满世界还有您办不到的事情吗?」我求他,「父王,你放过瑀吧,啊,你放过他吧!」
「爹放过他很容易,但他放得过爹吗?爹死了也无所谓,但爹後面这些人该怎麽办呢?」父亲拧紧眉头,他说。「蓉儿,你有好些个兄弟姊妹,不是你娘生养的,但也是爹的孩子,爹疼你是第一,但也念着他们。你前头几个哥哥,都成家了,生儿育女,那些孩子都是爹的孙子孙女,你的两个姊妹,也都嫁了──倘若瑀今天回来了,算起老帐来,那些孩子还有命活吗?蓥的瑍儿才一岁多,刚刚会爬会走,牙牙学语,前两日曙抱着他来给我瞧,那孩子长得很俊,见了生人也不怕……蓉儿,你想让那孩子跟着爹一齐死吗?你想让蓥跟着一齐死吗?你想让曙流配边疆,让薛妃和这府里的男男女女都死绝吗?你是这麽想的吗?」
我答不上话来,心底揪紧了,又苦又疼。
父王瞧我沉默,脸上和缓了,他软着声说:「蓉儿,你想要什麽,只要说得出来,爹无不允许,但就瑀这事,爹不能由着你。你往後想想,除却这一大家子,爹身边还有好些人呢,宫里的人宫外的人、朝里的人朝廷外的人,爹的故旧好友知交幕客……也都是有家有室的人,我一人倒了,多少人得牵连受累。」
「瑀身边也好些人,他们也都是有家有室的。」
「爹不打算杀这麽多人,拣要紧的几个办了,不牵累太多人。要是早个几年,这些人只怕一个也逃不过,但现在,爹年纪大了,心里软。」他慢慢地说,「雷墨、池胧照他们,也劝过我永绝後患,但我想,别事事都做绝了……」
「父王也会忧虑留青史駡名?」
「青史算得了什麽,让爱说的人说去吧。」父亲微微一笑,「我只问对不对得起良心。」
「父王觉得对得住良心?」
「对瑀这事,爹没做错。」父王冷冷地说。「爹只可惜没一开始就杀了他,拖太多年,愈来愈难办了。」
我心里凉透了,瑀早已无可挽回、无可挽回,也许从他出生的那一刻起,就什麽都注定好了;但这也早是我预料中的事,听父亲说了,我不觉得惊讶,反而更平静了些。「母皇呢?宫中的陛下呢?父王也要杀她?」
父亲淡淡地瞄了我一眼,没立刻回答,只背着我站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听他低低地说:「不,我不杀她。但她不能再留在宫里了。我让她去离宫那儿住,也是为了维护她。」
我看着父王的背影,听着他说的,但心里却不尽完全信的。可是这会儿,即便我相信与否,都不能改变事实了。
我慢慢地说:「父王,我求您一件事。」
「你说吧。」
「那我求您让我去瑀那里。」我说。「我允诺过他,他在那儿,我就在那儿,我们是不能分开的。」
「不行。你没听我说麽,蓥开春就要带兵南下了,你去了,还不搅和在战事里吗!」父亲回过身来,皱着眉头说:「且不论战事,现下两方以过水为界,我这儿的诏令过不去,瑀那方也管不过来,过水一带已经乱了,散兵游勇借机生事,出了碬州,路上很不安定。我就算派人保护你去,但到了瑀那边,他们就回不来了,谁会愿意卖命走这麽一趟呢?总不能让你一人独自去……」
「我就一人独自去。」我做了决定。「我要去瑀那儿,父王,我只有这麽个乞求,你让我去吧!」
「你有没有想过,你去了,後果是什麽?」父亲脸色沉了下来,「爹好容易把你从瑀谋逆这重重牵连中保回来了,你现在又动身去寻他,朝廷里的人会怎麽想?你让父王怎麽做人?让你哥哥怎麽做事?不要说爹这里怎麽了,就说瑀吧,你现在的身分去了他那儿,不是正找死吗!」
「这我管不着,我只管要去找瑀。父王,你说过的,但凡我说得出口,无有不允。现在我开口求你了,你让我去吧!我想见他,我想见他呀!」
「那你是不想活啦!」父亲火上来了,拍桌吼道。
但他的咆哮并没有吓住我。「是,我是不想活了。」我说,「爹,我早知道会有这麽一天,我也早想好了,真到了这麽一天,谁死了,我就陪谁去……」
「我让你回来,不是要让你死。」父亲烦躁地说。「这处地方给你,你想要什麽都给你,蓉儿,你想要元王府吗,或者想要住回宫里去?你喜欢东宫吗,那麽爹把东宫划给你,你喜欢的那几个宫人都还在东宫里,想叫她们服侍,就唤她们来……你真的想要,就让半夏回来也行──我知道你放她出去了,她出宫的时候就有人来报给我知道了,她出城的时候,是混在药商里出去的。爹知道了,但你放她走,爹也放她走──让她陪着你住着,这麽可以了吧?」
「但我想去瑀那里。」我静静地说。
「那你是自找死路!」父亲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想死,哪处不可以死,就死在这里也是一样的!」
「那我就死在这里吧。」我说。
我这麽说,激起了父王的怒火,他愤怒地瞪视我,眼神如利刃般寒光闪烁,瞧了几眼,他冷冷的笑了笑,点点头,「好、好,话说绝了,也就是这样了。你要尽夫妻之情,爹成全你。我让蓥在战场上注意些,让他替你把瑀的屍体带回来,你们两人一块儿葬!」说罢,头也不回的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