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黛華‧有蓉 — 第八十三章

父亲彷佛没注意到我的神色,他看了看哥哥,又看了看地上那堆碎了的茶碗和洒泼了一地的水,神态自若,一点也不慌张。他捡了张椅子坐,影姑姑端了茶来,他喝了,问哥哥说:「北卫的布置,都办好了?」

「办好了。」

「你怎麽做的?」

「从西边带来的几个部将很得用,先擢升补入北卫,以後再调动擢升北卫里头可信的人上来递补;几个不服的,我都收服了。」停了停,哥哥又说,「兵有了头,就有了拘束,不容易乱。」

「不服的人,你怎麽收?」父亲淡淡地问。

「该给恩的给恩,不能给恩的,就做人情。」哥哥想了一想,说:「真不能收服的,我降了他们的职,等过些日子,再慢慢的收拾。」

父亲听了,微微一笑。「那兵缺呢?」

「从南卫选良家子弟补进去。」

「他们愿意吗?」

「选补北卫者,一律赐陪戎校卫出身,也算是有了功名;况且,北卫的粮饷比南卫那儿丰厚得多,又不用戍守边疆打仗,这麽好的缺,人人抢着要,没有人不愿意的。」

「那很好。」父王点了点头,「南北卫现在都在你手上了,要知道,兵就是咱们的胆,好好带兵,别出差错。」他看我一眼,摆了摆手,「你出去吧,我跟蓉儿说说话。」

哥哥瞄了我一眼,很不安地说:「父王,妹妹还没想通,心里难受,恐怕她让父王不痛快……」

「不痛快又能怎麽办?」父王叹口气,「爹不痛快的事情还少着吗?你出去吧,没关系。蓉儿还不至於拿刀杀了爹吧?」他最後那句话是问我的,我扭过头去,不愿正脸看父亲。

哥哥见父王坚持,犹豫了片刻,只得退出漪水榭。

旁边的人也跟着退了出去,屋里只剩我和父亲两人。这景象似曾相识……我想起来了,夏天的时候,我也曾和父亲在这屋里说话、吃桃子!日子过得这麽快,一转眼,冬天又将过完了,瑀不再是青王,而母皇被软禁到离宫去了,至於我,又回到了漪水榭。这水榭里景物依旧,但世上的人事已非。

父王端详着我脸上的神气,闲闲地问:「回这儿住,还过得惯吗?」

我撇过头去不肯回答,屋里一下子沉默了,过了大半晌,正当我以为父王该耐不住性子、要发怒的时候,抬眼看他,他还是这麽闲闲的、恍若无事的坐着。他见我看他,微微地笑了,语气很是无奈:「爹事情忙,顾不得来瞧你,你心里不痛快,也是应该的。」

「瑀到哪里去了?」我再也忍不住。我受不了父亲用那种平静的口吻说话,他愈是淡漠、愈是若无其事,我就愈觉得可怕!「瑀去了哪里?他还活着吗?他是不是还活着?」

但父亲对於我的问题恍若未闻,他淡淡地说:「你可知道,这漪水榭不是原来就有的,是从前我给你母亲建的。宣华二年,我上屺山去祭天,回来的时候,明王──我的三哥,你的伯父──趁着这个机会,想尽办法要除去我。当时,为了保命,我扮成入京戍卫的武官,你娘扮我的媳妇儿,撇下大队人马,偷偷地赶回上京。半途中,明王买通的官差拿住了你娘,差点就没命了,好不容易才逃出来……回京那日天色晚了,我们住在彰义门边的班家客栈,没料到三哥派出的刺客,早就踩上我们,趁着我和她要回王府的半路上,发毒箭射我,你娘很机警,把我推了开来,可是,那箭却……」

「射伤了我娘。」我把话给接上了。

父王叹了口气。「後来的,你也早就听知影说过了吧?我带她回王府请大夫来治伤,都说来不及了,救不活啦!後来,虽然救活了,身上的毒却不能解尽,得日日吃药,勉强压着。这毒走火性,时不时的让她浑身发热,我就给她在这儿起建一处水榭,取个凉意。这里与我住的地方近些,我想到便来瞧瞧她,有时也同她一起去走走园子,到府外遛遛。」他停了停,慢慢地说,「我和你娘一同商议了许多事,宫里的事、宫外的事,当时虽没给她个名分,但也只是早晚的事。我迟早是要册礼她的,元王正妃这个位置,不给她,又能给谁呢?但凡事急不得,得缓着办,我得先站稳了才能扶起她,所以我先娶了薛绫……」

我静静听着,心里起先乱着,慢慢也就平静了。父王的口吻神气虽都淡淡的,但其中却也隐隐藏着掩不住的失落惋惜。他长长的说了一阵,然後停住,慢慢地取茶喝了,又说:「你母入宫後,这处地方就空了下来。我想,她总是会回来的,她见这处地方还特意留着,心里一定高兴;但到时候她也不能住这儿了,正妃得住蕙草堂,漪水榭就留着让她平时白日来闲坐闲坐……西城的乐山宅子,你去过吗?三王乱後她身子不好,病得厉害,得退出宫廷。萦对我说:『柳尚官病了,宫里规矩多,我打算给她在宫外置个宅子。皇叔你看,该让她去那儿养养好呢?她一个人住在外头,也该有人照应才好。』我听了就明白了,於是在西城安静处买了那宅子,让她住进去……」父王说着,抬头看我,「你听爹说这些,很不明白,是吗?」

我犹豫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没说什麽。

父亲笑笑,眼神一下子黯了下来,「她住在那儿的时候,我时时能见到她,同她说话,夜里醒来,知道她在身边,也不觉得孤单,说有多快活,就有多快活!那样的日子若能再多些,不知道有多好……可惜啊,後来又坏了。她总说,别这样做、别这样做,你不为自己想想,就为侄女儿想想,萦是个宽厚不争的人,她从不曾薄待你,你为什麽还要争呢?」停了停,父亲疲倦地说,「她处处想得透彻,就这一点不明白。萦宽厚不争,但他的夫婿孩子们可不一定这麽想。我从前是辅政的皇叔,对她有功,但难保哪一天怎麽了,继任的陛下可不会想着我有功,而是想着我有权!」

「爹,你为什麽不跟着母亲回屺山去?」我问,「影姑姑曾经说,母亲求你跟着她去呀!」

「那麽,瑀为什麽没跟着你去屺山?」父王反问,「你没求过他吗?」

我哑住了,一时间接不上话。同样的事情都落在母亲和我身上,我们唯一的差别,仅仅在於父王的成功和瑀的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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