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吹起的时候,即便我不愿意打听,也知道朝廷里的冲突愈演愈烈。从前父王和瑀之间的纷争总是隐隐约约、波谲云诡,但现在瑀这一方彷佛脱缰野马似的冲奔起来,也许是压抑久了,一闹开来便难以控制。肃政省的御史联名上了弹劾的奏摺,针对父王历年来的种种行为列出十六款大罪,瑀将此事转给刑部,要他们「好好的查」,又命人重新查办枭王宫变之事……刑部尚书雷墨,多年来是和元王亲近的人,他说话很硬,又把那抄了的奏章奉还瑀,只说:「此乃无妄之言,欲加之罪,王爷不可轻信!至於枭王已经伏诛,罪有应得,现在重新查办,只怕……」话还没说完,瑀便打断了,淡淡地说:「听说雷家五代同堂,你上头还有老母亲和祖父母,就说你,也是子孙满堂的人了。为官多年,颇得清誉,是人人敬重的人物。倘若晚年被什麽牵连,就可惜了……」他虽然是亲切说话,但语气森森冷冷,听得熙明殿里人人一阵心寒。
那天退朝的时候,雷墨去了元王府。第二天,他和刑部左右侍郎先後要求辞官。瑀准了,立刻换上别人来办。
元王即将倒台的传言不径而走,就连我,也听闻了许多。
然而父王对此似乎毫无所觉,他不理会言官们说了些什麽,也同样不理会其他人预备怎麽办他。他照常上朝,在学士院处理政务,退了朝便回王府去。刑部正在做什麽,又在查哪些人,他不闻不问,彷佛这和他没半点干系。他的不在意终於引起了朝廷里的分裂,以瑀为首的三公和青年文官,和以元王为首的朝臣武将,在朝堂使劲角力,恨不得能至对方于死地。
这时候的我,经常坐在瞻箫堂外的石阶上,远远望着熙明殿方向,看着树荫下,殿前廊下人影穿梭来去。那些人明明白白地显得慌乱,然而,乱从何处而来?又要去到何处?我不明白,却也不得不明白,自己是没办法逃开的。
瑀现在夜夜回到凝华殿了,他总是很晚回来,满面倦容。他人来了,心却彷佛还遗落在熙明殿的桌案上。他来了也不说话,总是沉默、面无表情的坐着,眼神愈来愈冷、愈来愈寒,他用彷佛看毒蛇猛兽的目光,看着桌上高高堆起的奏章和调了朱砂的墨。有时,他就这麽坐上一整夜,直到天明,再回熙明殿。他说不累,但他看起来是那样的疲惫,他对我笑着,但眼神却穿透我看向远方。
在那样的夜里,我便陪他坐着,坐上一整夜。我想,倘若这麽陪着他,就能让他好过些,也许我终究能够明白,瑀的心里到底在想着些什麽?
十月初的一个晚上,瑀告诉我,兵部下令,让哥哥回上京述职。他说这事的时候,面色很沉、眼神阴郁,语气却异常简练。「那不是我的意思。」
我没说话,只是望着他。我知道,父亲的手上一直握有着南卫的兵符,他把跟着自己超过三十年的白石李派在西边,掌握数十万精兵,西漠帐下都是父亲的人,兵部被父王箝制得死死的,而瑀无论如何调人换人,就是插不进兵部和南卫的夹缝里,即便想要从兵饷这方面下手,户部却又握在甯王手上。
三师三公都是瑀这方的人,但他们虽然位高,却没有实权,没有制衡父亲的势力。瑀有母皇的监国诏书,但父王从母皇登基起,就一直有摄政之权,他俩人的位置到底哪个高?他俩人的势力到底谁大?现在,真没人能说得明白……
我想安慰瑀,我说:「哥哥只是回来转转,我爹说想要看看小孙子。」但这话我说得每个字都在打颤。
瑀并没有仔细在听我说些什麽,他只是笑着,脸色静到极处,语气也淡到了极处。「来就来,我也不怎麽怕。」但那话并不是对我而说,他是说给自己听的。
当他这麽说话的时候,我就明白,瑀已经走到了一处我不能去的地方了,他的神情举止、脑海中浮现的种种思绪,都是离我千万遥远。他人还在我身边,但心却在一处我可望不可及的所在。
但他有时又会回过神来,拿温柔的眼神望向我,他说:「你在这里真好。」
「我会一直在这儿。」
「这儿?你说宫廷吗?」
我点点头。「你在这里,我就在这里。」
瑀听了,唇角微扬,他问:「那倘若我不在这里了呢?倘若我到其他地方去了呢?比方说,我去了民间,去市井里做个教书先生,说不定到山里去,当个农夫,或者去南海,作个打渔人……」
「那麽我也跟着你一道去。」
「你会吃苦的,」他一摊手,「我并不会耕种,也没捕过鱼。」
「我也不会烧饭、不会编鱼网。」
「那可就糟糕了。」瑀大笑,他笑起来的样子很松弛、很舒服,一点也不紧张,也不再像沉默时那般阴沉冷郁了。他笑过了,对我说:「民间也不错,也许我们就该过那样的日子。」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是柔和。「但我不见得能去民间,也许我哪都不能去,这个世上我恐怕只有一个地方可去。」他慢慢地说着,笑容收敛了,语气便得很沉。
「我说了,你去哪里,我便跟着你去哪里。」我微笑地说,「我不会让你一个人的。我是不走的,我会跟着你。我允诺过你了。」
瑀黯淡的眼底出现一抹光,他说,「是啊,你是这麽说过的。」
「我说过的,就会做到。」
他看了我很久,慢慢的笑了。「我的运气真不坏。」
榆荚端着药茶上来,我正要取,瑀挡住了,他没说什麽,只是对我摇了摇头。
榆荚满脸疑惑的看了看瑀,又看了看我,但她很聪明,懂得不发问,她端着茶托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