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一面笑,一面就着我的搀扶,缓缓站起身来。门外的人见他起身了,便进来说,前堂上,贺客都等着拜夀……
「拜吧拜吧!」父亲听了便沉下脸,心绪大坏,一面理衣袍一面说,「就是这麽个老棺材了,年年来拜,不嫌烦麽?这些人心里在想着什麽,我难道还看不出来?来说事的、来讨情的、来奉承献媚趋炎附势巴着腿不放的,来看我这老头子怎麽还不死……去了去了,现在就去,让他们等着吧!」骂完了,又换了口气对我说,「跟爹一起出去啊!」
「我给父王当拐杖,扶着您走。」我扯着爹的衣袖说。
父亲笑了,「你真当爹老了啊?」
我们出了水榭,绕着园子走了一段路,後头乐年带着一列人跟着。父亲同我一面走一面说话,很是轻松自在。他似乎忘记了方才在屋里说的严肃话,只顾着看景闲聊,我们说起哥哥,父王说,很想见见哥哥的儿子。
「我那小孙子不知长得什麽模样?」父王说着想着,不由得呵呵的笑了。
「一定像哥哥。」我说,「哥哥写的信上说,说除了发色淡了些、皮肤白,其他都没什麽差。我原来还想,说不定会生出一对大红眼呢!」
父亲听了大笑,「大红眼不就是个兔儿爷了麽?亏你这丫头想得出来!」又说,「过些时候,你哥哥就回来了。到时候我得好好看看瑍儿,看看到底长得是像蓥多些呢,还是像媳妇多些?」
我听了,起初也笑,但很快的笑容便僵住了,我站住脚不动,傻傻的看着父王。「哥哥要回来了?」
「要回来,当然要回来。」父亲说得再自然也不过,「他去了两年多,也该让他回来转转。」
我瞠大眼,思绪一时乱了,我想起哥哥曾经说过的话,不安感油然而生。
父亲停下脚步,回头看我,「怎麽,不想让你哥哥回来?」
「不、不……」我乱极了,只觉得头有点晕,「我也想让哥哥回来,好久没见了,不知道哥哥现在怎样?」
父亲注视着我,脸色平静极了,他微微抬手做了个手势,乐年便领着人向後远远退了几步,背过身站着。他们听不见了,但父亲却没立刻发话,他转过身去,仰首看看园子里的树,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说:「蓉儿,我给你把屺山离宫准备了。你同瑀说,让他带着你进山里去吧──爹这一辈子,有两个遗憾已经足够了。」
说也奇怪,父亲说真话了,照理来说,此时我该觉得惊慌不安,至少也该有恐惧悲伤之色。但我没有。不知道为什麽,我反而觉得心里很踏实、很稳;这件事悬在心上太久了,就像把刀,时不时的割我一下,有时只是浅浅的刮了道伤,但更多时候是狠狠的戳洞──瑀、哥哥,从前的父亲,就连影姑姑和半夏也是这般,什麽都说得不轻不重,让我好猜,但我愈是猜,便愈觉得胆寒。
那早该是我预料中的事,日日夜夜念兹在兹,就是没一个准确的答案。现在话说开了,我就觉得,罢了,没什麽了。
父王见我态度从容,脸上有几分出乎意料的神气,但那也只是短暂的、片刻的惊讶,旋即恢复了平静。
我们就这麽站在廊下对望着。我看着阳光在水面上闪烁,暖暖的风拂过脸颊耳梢,吹着我的发。水里的五彩鱼儿悠游,树梢上的鸟雀啼叫。我看着自己的手,又看了看身上穿的这件衣裳,我回过头去,望了望藏在林荫中的漪水榭,还有与之相对的郁斋……
我慢慢地把这些都看过了,回过神来,目光望向父亲。父王也正瞧着我。他的眼神很安静、很平和,他看着我的时候是慈爱的,但那慈爱里还有着明确的坚决,虽不严厉,却是清清楚楚无法改变的。我凝视着父亲的样貌,仔仔细细地瞧着,我看得仔细、看了许久,父亲也就这麽默不做声地承受着我的目光。
然後,我上前几步,在父王跟前跪了下来,重重的磕了三个头,站起身来,说:「爹,这是给您拜夀。」然後又跪了下去,再磕了三个头。
「这又是什麽?」父亲问得很轻。
「这是谢您的养育之恩。」我答得很快,「父王,我要走啦,不会再回来了。」我说着,仰看父亲的脸。父亲那张总是平静自持的脸上泛起强烈的、彷佛痛入骨髓的神气,他忍受似的闭起双眼,紧紧的闭着,额上皱痕起伏,额角青筋抽动。我紧紧抱住父亲的腿,咬住嘴唇,只那麽一下,便推开了,站起身来,朝园外走去。走得很远了,才敢回头再看一眼父亲,是最後一眼了──父亲背着我,瞧不见脸色──他站了一会儿,伸手搭着廊柱,彷佛就要倒下,得勉力撑持。乐年凑上前来,又不敢靠近。父王一手扶着柱子,一手轻轻的挥了挥,不让人扶,他扶着柱子站了好一会儿,然後,再次挺起脊梁,慢慢的、慢慢的,往前厅方向走去,自始至终没再向我这儿瞥上一眼──纵然他知道我正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