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来得特别早,四月初就渐渐热了起来,暖风一吹,菊花早早盛开了满园子,瑶华宫的池子里,荷花出绽,清丽盛开更胜往昔。我陪着母皇赏荷,见满池荷花高高低低形如骈盖,香气芬馥和风淡荡,那香气安慰了我的疲倦,母皇的慈爱温柔也让我宽心……我想,先前种种闹得沸沸扬扬,但不也都没事了吗?从哥哥再赴西漠後,春去秋来又过了两年,父王和瑀虽然时有争执,但他们总是处处顾全脸面,点到为止,只要能这麽维持下去,相安无事也不无可能啊!
春天短了,夏天就长了,大半个夏天,我都陪着母皇在淋池畔游览水色荷花;自从瑀监国後,母皇疏懒上朝,她不怎麽决定事情,只把朝政军务都委交瑀和父王处理。
哥哥驻兵西漠後,父王便重回睽违两年的朝廷。瑀在熙明殿处理国事,父王便占着外朝的学士院,他们之间极少见面、更少交谈,父王照理而言是辅政元老,必须经常同瑀磋商事务,但他从不出现在熙明殿,有什麽事,只遣派文官传达──这些都是半夏告诉我的事。
他们在朝廷里互相对立,我和母皇在淋池上乘坐飞鸾舟,穿过丛丛荷花,享受水意清凉,听着宫人婉转清唱:素景泛洪波,好手折芰荷。凉风凄凄揭棹歌,云光开曙月低河。万岁为乐岂为多……
在那样闲适写意的时刻,我便觉得,外头怎麽样闹都行、都随他们去吧,我不想管,也不在意了。
一日午後,母皇命人采下莲子,拌着糖蜜做了点心。我尝了几个,便说:「倘若瑀在这儿就好啦,可惜他忙着,不得闲。」
母皇淘气的笑了,「他在熙明殿忙,你走一趟,给他送点去吧!」停了停,又说:「告诉瑀,就说我说了,让他回凝华殿去睡,别日日夜夜宿在熙明殿啦!好好的夫妻分两头睡,算什麽呢?」
我听了有些吃惊,但随即便明白,在这宫廷里,没什麽事情是可以瞒人的,我们的事自然也瞒不过母皇。
母皇望着我,淡淡地笑,她问:「蓉儿在宫里住了好些年,你觉得,这宫廷大吗?」
这还能算不大吗?我不解地想着,但嘴上顺从地回答:「宫廷自然是宽敞的呀,母皇。」
「不,宫廷并不大。」母皇斜斜靠坐着,目光慈蔼的望着我,慢慢地说:「从前从前,在我年纪还小的时候,我也以为这宫廷很大、很深,但现在想想,这里其实不算大。这宫廷,周围二十八里,内外宫不连掖庭算起来,也不过四十三座台殿、六间园子、十三座池子。你是没见过拱京,所以不明白,拱京是从前的上京,六代前的朝帝从拱京迁都戍阳,才把这儿改为上京。拱京里的宣城,是从前的帝宫,一个宫廷被叫作什麽城,你想想,那该有多大呀?我小的时候曾经随着父皇母妃去过一次宣城,里头不知道几百座重宇宫阁,才是真正雕梁画栋、富丽堂皇……」她喘了口气,又说:「和宣城比起来,这里就不算什麽了。但你说宣城大吗?也不。宫廷不大,有形的事物都是小的。」
我似懂非懂的听,只觉得不明白。
母皇看我迷惘不解,嘴角微微含笑,「你母亲在的时候,曾经同我说过,真正宽广的事物是看不见摸不着的,譬如说,人的心……蓉儿你瞧,眼下我们坐在一块儿,我们看得见彼此,听得见彼此说话的声音,但你知道我心里在想什麽,我又真正知道你心里在想些什麽……你说,我们还不够亲近麽?不。我们坐得贴在一块儿了,但你听得清楚我心底的声音吗?真正宽广的事物不在别处,就在这儿。」母皇点了点胸口和额头,「心里藏着的、脑里想着的,倘若不说,便谁也不能知道。你可以收得很深,也可以放得很浅,但你只要立定主意藏起来,这世上便没第二个人能猜穿。」她叹口气,转过脸去望着淋池怔怔出神,过了好一会儿,忽然问,「瑀是个会藏事情的孩子,是吧?他避着你,为什麽呢?」
我心中一动,勉强地笑了,只能说:「是蓉儿不够好,蓉儿猜不出他的心事。」
「你这麽说,但我可不这麽想……」母皇欲言又止的停了半晌,推过盛满糖蜜莲子的琉璃盏,说:「把这送去熙明殿吧。」
乘轿回东宫的路上,我只管捧着琉璃盏。榆荚几次要接过,我都不肯松手。熙明殿和凝华殿相距不远,从前瑀和我一日总要来回走上几趟,但这两年来,室迩人遐,等於是分开来住了。
轿子在熙明殿外停下,重祥见我来,脸上惊讶,结结巴巴地说:「王、王爷去了文华殿,是不是、是不是让小的去请回来?」
我听了,心里一紧一宽,难受没见到瑀,又宽心的觉得,能不见就不见,见着了也是相对尴尬,这麽一想,就摇头拒绝了。「他事情忙,不用请了。母皇让我送蜜莲子来,我就把东西搁在屋里吧。」说着便进了内堂。
才迈进内室,只见一人坐在侧桌边上振笔急书,我见殿里有人,心里吃惊,但那人比我更吃惊。他见到我,连忙站了起来,退到一边弯身行礼,口称王妃。
我对他的声音有些印象,仔细看了看,便认出来了。「是石先生。」我把琉璃盏放在桌案上。「好些时候不曾见,有两年多了吧?我听瑀、听王爷说,您去了西漠,原来您已经回来了。」我说了几句,只觉自己多话,笑笑掩住了,指着蜜莲子说,「母皇让我送点点心来,石先生请尝尝。」
石镇头低低的,只说不敢。我想了想,亲自分了两份,一盘端到侧桌上。「石先生请用。这糖蜜莲子是刚拌出来的,搁久了怕就不好吃啦!」我说完了,便退出内堂,才要离开,只听堂内石镇说了两句:「攘袖见素手,皓腕约金环……」声音不大,但里外听得清清楚楚。
我听了一愣,脸色便沉了下来,想要进去说两句,但又不知道该怎麽斥责才好。榆荚见我不悦,料定不是好话,便大声地回了句:「石先生当心些,莲子心苦,当心别噎着了!」石镇在内堂内听了也不答话。我便走了出来。
「娘娘,方才他说的是什麽意思?」催禾向来没心眼,不顾榆荚示意,只管傻傻的问。「什麽手啊环啊的,娘娘手上戴得分明是只玉镯子嘛!」
我闷着,说不上个所以然来,只得勉强笑一笑,说:「这话不要再提了。」我这麽说着,一抬头,只见瑀和随人从仙都门方向过来,他远远见着我站在墀下,神色就变了,惊讶喜悦错愕不安种种情绪全浮在脸上,停住了脚步,看了我一会儿,才又举步。他走近了些,看着我说:「你来了,有事麽?」语气平和,恍若无事。
我把母皇让送蜜莲子的事说了,却不说让他回凝华殿睡的事。「没什麽,莲子就搁在桌上,快去尝尝吧!」
瑀应了声,也没说什麽,便领着人迳自屋里去了。我看他走开,心里有些难受,四处张望,想不出还能怎麽办,便对榆荚说:「不坐轿了,我走回去吧,你……」正吩咐着,瑀却又折出来,喊住我,犹豫半晌,只说:「我要去招仙台,你来吗?」我略略迟疑,便点头说好。移进宫後,有时我会和母皇去招仙台,但在瑀,这还是头一回。瑀见我点头,便微微笑了,但那笑容里不全然是高兴,还夹杂着复杂的神气,我看着他那郁郁的脸,心底暗暗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