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黛華‧有蓉 — 第六十七章

我曾经以为,只要愿意,便能改变事实,只要固执,便能左右父王的意思、左右瑀的意思……是的,我的确凭着自己的意志,做到了些什麽,因为坚持,是以我能够嫁给瑀,因为执着,我能和瑀一直在一起。

但渐渐地我才明白,我所能够改变的,只是自个儿的人生、只是我的决定,与其他人、与父亲或瑀都毫无关系;父王疼爱我,但他不会为了我放松对瑀的堤防,瑀亲爱我,但也不会为了我化解对父王的仇怨。我是他们心底疼惜亲近之人,却不得不夹在爱恨间挣扎苦痛!

我心里有痛,却不愿意说,瑀已经够为难的了,他心头的伤难道比我少吗?他心里有许多事,不能向人倾吐、更不能对我诉苦,只能秘密的隐藏着。我知道,他心底的那些繁琐里头,也有关於我的事,但他从不说起,我也不问。

他虽然还是瑀,说话神气举止言行还从前的那个他,但心里藏着的、脑里头想着的,却已经是另外一回事。他还是对我好,但那好里头是夹带着多少欺骗隐瞒愧疚不安啊!他愈是有愧,就愈是待我好,五色绫纹的丝绸布匹、胭脂簪钗……一样样送进凝华殿,我听见身旁的女官们吱吱喳喳的笑语声,看着这些美丽的事物,心里却怎麽都开朗不起来。

瑀已经变得不一样了,他留在熙明殿的时间愈来愈长,得见的人愈来愈多,他虽会来凝华殿,却不再像从前那般同我说说笑笑。他经常沉默,眼神变得黝暗沉郁,面色冷峻,甚至带了几分淩厉之气。他不会再专心听我说些什麽,总是抿着唇默默想着心里的事──他不说自己在想些什麽,也不再问我心里在想些什麽了。

他偶尔来,他的眼神望着殿梁,却不看我,纵使我对他说话,也总避着我的目光,真要到避不开的时候,脸上那股揪心的神气,就明明白白的显露出来了。他总是勉强着对我笑笑,好声好气地说:「外头事多又忙,不能时时陪着你,你不会生我的气吧?」他说这话的时候,就恢复为我所熟悉的那个瑀,但那熟悉底下又藏着太多陌生……外表压抑自制,内心却起伏不定、惊疑多畏,他的行事仍旧分寸有度,但心却早乱成一团。我看着瑀,心疼得说不出话来,我知道他的心里正烧着火,那火一阵一阵的燎烧,随时喷勃欲出,他一方面勉强克制着忍受,但另一方面却又恨不得大力鼓风扇扬,他心烦意乱,却得在我面前维护着平和的模样,他心里有鬼,却放不出来;他愈是防着我,怕我看透那鬼的模样,我就看得愈是清楚明白,我愈是洞悉,他就更加想要避开我……

我们不再能好好的说话了,但凡我说什麽问什麽,他总要想很久才能接话回答,言语在他心中滤过千百回,能吐出来的全是毫无用处的渣子。他一方面不安地想要回避我,另一方面却又想要把我拉得更近些,我彷佛是锋利的双面刀,无论怎麽触碰都会伤人。瑀看着我的神情愈来愈诡异,像是随时想把我连皮带骨的吞下肚去,却又深怕被我反噬。

我想,也许是从那时候起,我就知道,我喜爱的瑀,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不知道从什麽时候开始,他变成另外一个人,一个我说不上是讨厌或喜欢,但却从没想过要爱的人!我不明白是什麽改变了他,接下来许多年许多年,我都在寻找着那个变化他的力量;对瑀而言,这也许只是短短几年的岁月,只是他生命的片刻,但对我来说,却是一辈子的困惑和伤心。我试着想要把他从席卷的力量中拖出来,我想要让他变回从前的模样,但不知怎麽的,我愈是靠近他,他便愈远了。他或许也曾想要扯住我,好从翻滚的洪流中脱身,但他构不着我,我扯不住他──我们於是逐渐失去了彼此。

哥哥离开上京後,我像走了魂似的,活得浑浑噩噩、恍恍惚惚,日子变成了一成不变的规矩;人在宫廷里,能听的、能知道的,其实不多,我比从前更懒怠听闻外头的事,偶尔半夏说起,我也只是听着,不怎麽认真。从前还会经常派人向父王问讯,但现在除非节日,否则也不怎麽联系;白日我去瑶华宫陪伴母皇,入夜後便等着瑀回来,多数时候我和影姑姑整日待在凝华殿里,看看书说说话,偶尔闲逛宫苑景致、四处走走绕绕。

哥哥的信倒是一封封寄来,宣华三十三年冬天,曙夫人产下哥哥的第一个儿子,消息传来,父王很是高兴,给孩子取名叫瑍,从上京送了几车的珍贵礼物过去。

我继续喝药茶。

我不知道瑀是怎麽想,但他总拿愧疚的眼神看我,好像他逼我喝的是断肠毒药。他从不阻止我喝,也不为此说些什麽,但若我当着他面喝茶,他便脸色发白掉头而去。慢慢的,他便不常到凝华殿来了,在熙明殿北侧选了一个房间,有时一连几天都睡在那儿。每当他不回来的时候,总让使君给我捎口信,说事情多、太忙太乱,不来扰我,要我放心。

我听他这麽传话,心里觉得难受,但却不能说什麽。

渐渐的,我最常见到瑀的地方,已经不是凝华殿,而是母皇的瑶华宫。瑀每次见着我,总露出极度不安的神气,我们的对话断断续续、支离破碎,我说了些什麽和他答些什麽,经常是两回事。

在那样的时候,我时时涌起把一切事揭开的冲动,我想告诉他,我已经什麽都知道了,喝药也就罢了,不生孩子也没关系,你要愿意,就纳侧妃吧,我是真的真的不在意──人总归是活着才是最要紧的,能让你好好地活着,我很高兴──能这样两个人住在一个屋檐下,看着你好好的,我就放心了。

但这些话我总是没说,我说不出口,也没办法说服自己说出口。瑀的神气让我总觉得,有些事,静静地放在心底里会比说出来好些。

倘若不知道便能得到平静,那麽我宁可让瑀毫不知情。

就这样,宣华三十四年的夏天来到,我二十一岁,成为青王正妃第五年,移入宫廷第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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