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瞻箫堂等待的时间似乎特别长,好像永远都不会结束,我让榆荚催禾一次又一次地去熙明殿探问。还没来?怎麽还没来?他们有多少话说不完,为什麽不到瞻箫堂来谈?我等着呢、我在等着呢,还要等多久──他可是我哥哥呀!
一旁的影姑姑也显得难以按耐,她坐着,手上虽一针一针缝缀着女红,眼睛却掩不住的发亮,她嘴里说等等、再等等吧,脸上却一点也不是要等待的模样。我知道影姑姑比我还心急──哥哥和我对她而言,除了十月怀胎过一过肚子,实在与亲生子女无异──一直没有出嫁的影姑姑把我们当成自己的儿女一样的养大,又带着我们来到上京,她虽跟着我进了青王府,心有一半还落在远方的哥哥身上;哥哥失踪的消息传来,影姑姑虽然没说什麽,但我经常在白天看见她肿胀的眼睛,听见她沙哑的说话,现在好了,哥哥回来了,他进宫来了!
「来了来了!」催禾奔进来,嚷嚷着。
我忍不住了,再顾不得什麽,直奔出去,门外不远处,瑀和哥哥,还有几个随人正循着廊檐缓缓而来。
「哥!」我喊,顾不得一身衣裳累赘,朝他直扑而去。「哥呀!」
哥哥停下脚步,他还来不及想是不是要按照礼节行礼,便被我撞个满怀。我听见瑀笑着在一旁说道:「我们来得晚,有蓉等不及了!」
哥哥让我推着扯着,显得局促,他一面环顾旁人、一面低声说:「好啦好啦、好啦好啦,你别这样,你别这样了……有人看着呢!」
我松了手,但转念一想,就有些生气了,扬手用力捶了他一下,「哥,你、你怎麽搞的,你去哪了啊……」那拳头正打在哥哥胸口上,哥哥也不避,就这麽受了,嘴边微微地笑。「去了那麽久,也不捎个信回来,不是说要天天给我写信吗?信呢,信呢?你知道父王有多着急、我又有多担心你吗?你知道影姑姑想到你,整夜都在哭麽?」我说着,又是高兴又是伤心。「哥你心太狠啦,让我们日日忧心……」
哥哥让我推啊骂啊地数落了一阵,也不闪躲,只说:「你这脾气,几个青王都消受不了呀!」
这话让我脸红,怏怏停住了手。「这不要你管!」我想了想,又使劲拽着他,怎麽也不放。「哥,快给我说说西漠的事!你怎麽在军前失踪了?你上哪去了?又是怎麽回来的?」我喊着,回头看见瑀,也一手挽住了,正想往瞻箫堂走,忽地见到哥哥身後跟着的女子,她穿着翠蓝色的衣裳,眼睛也是翠蓝色的,她的头发梳在身後,松松地挽了个髻,发色很浅,虽不算赤红,但也带着几分赭色。我愣了半晌,便明白了,好奇地瞧着她,还没说话,瑀便调侃地说:「哪,这就是你说的灶娘娘。有蓉,她真的像灶娘娘吗?」
「你真白呀……」我不知道多少次想过哥哥的媳妇,长得是什麽样,但现在见了,只觉得她长得美。「灶娘娘应该很黑很黑的!」
她听了,微笑拂身:「王妃。」她的咬音有些古怪,但说得很清楚。
「曙从西漠来,会说点我国话。」哥哥说:「在西漠,她几次救过我的命。」
我原来对这来历奇特的灶娘娘有几分陌生,但听哥哥这麽说,不由得喜欢她了。我放开哥哥的衣袖,去牵她的手,好声好气地说:「原来你救过我哥哥的命呀!你叫曙,是不是?你是第一次来上京吗?也是第一次到宫里来吧?这里好大,是不是?但你不要怕,这里有我呢!」我牵着她便往回走,「我们去喝茶吧,啊,哥哥哥哥,去喝茶吧?」
影姑姑已经从门里迎了出来,她看见哥哥,眼眶蓄满泪,哥哥向前走了几步,喊了声:「影姑姑。」便站住不动了。影姑姑仔细端详哥哥,连连说:「好、好,少爷你回来啦!你长大了,是个样子了。」
哥哥真的和两年前离开时完全不同了,他更高了,身型也变得结实,他看起来已经完全是个武将了,穿着朝服的模样挺拔从容,他变黑了,彷佛被西漠的烈日风沙雕琢过,嗓音也粗了,无论举止说话都有着说不出的威风气度──他已经不再是那个为了无法进入明堂而郁郁焦躁的建业侯了。
我们进了内堂,榆荚端上茶来,叙礼喝茶後,瑀笑着说:「好啦,客套够了,现下随意吧。」他话还没说完,哥哥便把配剑解了下来,放在桌上。
「这是臣离开上京的时候,王爷和臣换过的剑……」他说。「王爷说,真钢剑是仙人黄公的遗物,锋利非常,削铁如泥,可碎山石。臣知真钢剑是王府重宝,现在毫发不损,奉还王爷。」
瑀让使君捧过另外一柄剑,也放在桌上,但没有伸手去换。他就着桌拔鞘,抽出真钢剑,剑刃细薄,如霜雪般清亮闪闪,光彩射人,极其淩厉,如有逼人之风。
「这剑在王府是宝贝,但对你而言,却是杀敌保命的利器。」瑀细细地看了剑,微笑地收鞘,又将宝剑推给哥哥。「你留着吧,不还要回西边去吗?有利器傍身,有蓉也能安心些……你的剑也是好剑,还放在我这里吧。我看到你的剑,便会记得你还在西漠沙场上。」
我听了,吃惊地问:「哥哥,你还要去西漠?」
「嗯。」哥哥没有我的惊讶,他稳重自持地说。「我和父王说了,预备长年驻军西漠。」
「为什麽?你才回来哪!」我惊讶地喊。
哥哥露出一抹笑,那笑容已经脱去了少年时代的浮躁飞扬,他说:「我去给你守边,这还不好吗?」
我看了看瑀,瑀也正看着我,我又看了看影姑姑,影姑姑撇过头去,没说什麽,我看着哥哥,心中一酸。「你又要去那麽远的地方呀!那里多危险,为什麽拚命要去呢?」
「白将军年纪大了,我多跟着他一刻,便是多学一刻。」哥哥说,「你放心吧,西漠经过这麽一战,三五年内不敢再犯边了。」
瑀也说:「有蓉,你怕什麽,瞧蓥多神勇,他这回还把蕃王给抓了回来。」
「那是因为蕃王信任臣。」哥哥对瑀说。停了停,又道:「至於那蕃王的处置……」
「你以为如何?」瑀抿了口茶,问。
「臣以为该杀。」
瑀听了这个回答,有些吃惊,「杀?」他问。「你、你先说说缘故。」
「西漠蕃王尚无子嗣,但有兄弟多人,各自拥兵。倘若殿下纵他回归,等个一年半载养精蓄锐,必然又再犯边,干戈再起,」哥哥简单地说,「但如果现在杀了,蕃王兄弟互争王位,定然内乱……」
瑀听了,强笑地说,「你说得很好,但是这麽做,有失威信。争战中互相囚俘,这是不可避免的,但轻杀战俘,怕会落得不仁罪名。」
哥哥正色回答:「臣没想过不仁,臣只想过,怎麽避免干戈。」
「避免干戈的法子很多,倘若我们能够顺化蕃王……」
瑀还想说下去,但我已经听不住了。「我不要听你们说打打杀杀的事。」我牵住曙的手,说:「曙……不,嫂子,你跟我出去走走吧,我带你逛逛东宫,这儿的园子很美,要不要去瞧瞧?」
曙瞧了一眼哥哥,哥哥笑着点了点头。我们便一前一後地走了出来。